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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庄(第六章第八节:生的渴望)

(2006-06-28 06:35:15) 下一个

 

第八节     生的渴望

 

丁夏上小学三年级时,丁根茂从生产大队批来了两间房的地基,从哥哥丁国铣处要来了一立方米的平价木材,准备造新房。造房对各家来说是个大工程,当时的农村人心纯朴,村人都是不计酬劳地相互帮忙,从早到晚请村人干一天活也只是请三餐饭而已。

 

浙东农村房子由沙、石灰与粘土所造。先从浦阳江畔,用独木轮拉来黄沙铺在空地上,再在黄沙上铺层粘土,然后在粘上按比例铺层石灰,水浇湿后,用锄头把这三种材料搅拌混合均匀就可建房了。

 

建房子那天,泥水匠会带来一只大沙盒,沙盒长约二米,高与宽各一尺,沙盒的宽就是房子墙的宽度。把沙盒放在地基上,倒入事先搅拌好的混泥土,坌实后松开沙盒,一小堵墙就造好了,这是墙的第一层。顺地基造完第一层墙后,再在第一层墙上造第二层墙,然后再造第三第四层,一次造墙的层数不可多过五层,否则层层叠上去,下面未干硬的墙容易压倒塌。等半个月后,下面的墙完全干硬结实了才可继续进行。

 

黄沙得请村人拉,因为路程较远而且也较重,而粘土与石灰的准备,混泥土的搅拌都是丁夏与丁鹰干的。

 

为了不过多地麻烦村人,也为了省下那一顿饭,十岁的丁夏在放学后与周日,推一辆独木轮车,同姐姐丁鹰到一里外的山坡上拉粘土。推独木轮车需有点技术,要掌握好平衡,否则会连人带车倒入路边的水沟里。丁夏站起来同独木轮车一般高,先是一点点拉,等技术熟了后再增加重量到三、四百斤。

 

放学后,经常见丁鹰在山坡上掘土,丁夏来来回回推车,踏着独木车的吱吱声与满田野的蛙虫啾鸣,从晚霞满天到月明星稀,一趟趟如蚂蚁搬家般,把建房子用的粘土一车车地拉回来。

 

丁根茂雇拖拉机把石灰块从石灰厂拉回家,倒入厕所间后,剩下的就是丁鹰丁夏的工作了,姐弟俩先提一桶桶水喷上石灰块把它化了,然后用筛子过滤,把碎石等杂质滤去。

 

筛石灰是份粗重又损害健康的工作,先搬来两条长凳,中间搁条细圆木,放筛子于圆木上,铲些已化开的石灰在筛子里,前后拉动筛子,石灰粉就会从筛子漏下堆积在地上,筛子里留下的杂质倒一边。一般是丁夏拉筛子丁鹰铲石灰,飞扬起的石灰粉飘落在姐弟俩的头上身上,久了后象个雪人。当时无口罩,石灰粉也呛进姐弟俩的鼻子,顺气管进肺部,筛一会要逃开去咯嗽一会顺顺气,然后再筛。

 

丁鹰丁夏干活时,丁燕去找同村小伙伴玩,丁根茂与朱老师也从不来帮忙,夫妻俩炒点小菜在灶台边自斟自酌一会,消磨点下午无聊懒散时光,在丁夏剧烈的“咯咯” 声里,丁根茂有时会忍不住问一声:“你们还好吧?”。

 

为了不打扰别人,丁夏在墙角蹲下身,用手捂住嘴,尽力压制住咯声。从墙角往屋子中央看去,见成千上万细微密集的白色灰尘,在窗外射进来的一柱柱金黄色阳光里,上下翻飞,反射出白色的光辉。

 

筛好的石灰一担担挑去撒在砂与粘土上,浇上水后,用锄头翻转搅拌均匀。砂石不似泥土,不太好翻挖,如用力一锄头敲下去,会反弹回来,只可双手紧握锄头柄,慢慢地一锄锄拨拉细挖。丁夏的手掌里先长出许多被锄头柄磨出的血泡,掉皮后结疤,再掉皮再结疤,最后成了硬茧。

 

当年的冬天,丁夏开始连接不断地咯嗽,常常咯出血,脸色也惭惭苍白,浑身乏力,腿软,在阳光下只想坐下去。这所有症状都表明丁夏已得了肺结核。

 

肺结核的病源是不清洁的生活环境,如污浊的空气,并在空气中传染,这是种慢性病,俗称富贵病,也有人称为艺术家疾病。患肺结核的人需长期的调养与休息,患者身材瘦削,脸孔白皙,下午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以至于传统上它有White Plague这么个漂亮的名字。还有,此病的患者因虚弱而语言动作都显出温文尔雅,不但形体尚可保持原有的美,苍白的脸容甚至会更有一种风韵,这是浪漫主义艺术家所向往的。慢性的肺结核病人,只要经济上允许,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在优越的条件下整天躺卧在病榻上,读读浪漫主义小说,沉入浪漫的冥思幻想。

 

伟大的肖邦、斯特拉文斯基,以及众多的艺术家,如格里格、济慈等都是肺结核患者,拜伦也渴望自己能患上肺结核病,以便“既使死时,也能获得夫人们的赞美”。

 

凄绝哀怨的“茶花女”、林黛玉等,也是肺结核病患者,此病使她们惹人怜爱的病态美艳永垂千古。

 

然丁夏既不是多情善感的艺术家,也不是名门优鸾得人怜爱,他只是棵辛辛苦苦求生存的小草,腐蚀性极重的石灰粉损坏了他幼嫩的肺,整个冬天不停的咯、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丁根茂翻出了一瓶维生素药片给他吃,吃完后无疗效,但也不见发烧,以为无甚大碍,对儿子的病也就不放在心上,随它去了。

 

咯完了就要吐点痰,对丁夏的又咯又吐,村人惭惭觉得烦厌,不欢迎他去串门,也开始回避,四周无形的墙在丁夏身边竖立,既自尊又自卑的丁夏开始独来独往,无声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日渐虚弱忧郁,在寂静中自生自灭。

 

这曾是种令一些人向往的优雅的富贵病,只可惜落在了没有富贵命的丁夏身上,看它在一天天慢慢地吞噬自己的生命,丁夏感觉到死神已在不远处徘徊,在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里,既哀伤无奈,又有几份期待它的到来。

 

不觉已到早春二月,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丁夏去田里割青菜,碰到一位同村的婶婶,聊了几句后,这位婶婶问丁夏到底得了什么痨病,怎么整天咯咯咯的,丁夏当时讲不出得了什么病,只是觉得越来越虚弱泛力,走着走着,就想在地上这么一躺再也不想起来了,可丁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她:

 

“我也许快死了”。

 

“这样也好,可以去和你妈作伴”,这位婶婶的这句随口应答,使丁夏猛然地惊醒:

 

“不!不!我还不想死!”,丁夏明白了,其实自己不想死也害怕死,这个冬天来多次想到的死,原来只是自怨自怜。

 

这句欠考虑的冷酷阴森的话,也激起了丁夏的逆反心理:“你们都这样地讨厌我,不但不说一句挽留同情的话,反而鼓励与希望我去死,我还是小孩,才活了几年,我不死,我偏不死” ,丁夏在内心对自己说。这个偶然的机会,这样一句随意的话,使丁夏更明白了,如果自己都不顾惜自己,就没人会来顾惜, “你们这样地看不起我,我偏要活给你们看”。

 

当时和暖的春风正在大地上吹拂,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丁夏放眼远望,更增强了活下去的渴望与信心。

 

这聚然而生的求生意识,如同冷冻于地下蝼蚁,在春天里猛然苏醒,有了这求生意识,丁夏象越冬的树木,开始发芽、长苗、开花,倔强的生命力抵抗住了病毒的攻击,渐渐地不咯,病竟然神奇地愈痊了。就如同《最后一片叶子》里的女主人公,在要活下去的强烈意识支配下,越过了寒冷的冬天,坚强地活了下来。

 

几十年后,直到出国体检,丁夏才看到自己肺部X光照片,上面大大小小有许多白色的斑点,医生说这些都是肺结核的钙化点,已无碍,只是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会这样的严重,也不知是如何好的。

 

《最后一片叶子》里那永不掉落的叶子是一位老人用其生命画出的人类永不泯灭之爱,这爱挽救了位年轻女子,老人在雨夜里却象叶子一样飘落逝去了。丁夏没有碰到这样的爱,但也得到了命运的眷顾,从死神身边走过,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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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猫姨 回复 悄悄话 丁鹰丁夏干活时,丁燕去找同村小伙伴玩,丁根茂与朱老师也从不来帮忙-----这俩畜生不如
海对面 回复 悄悄话 好想搂着小丁夏
Yuan 回复 悄悄话 好样的!!
豆豆—凡凡 回复 悄悄话 可怜的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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