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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我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从太平走出来,走进了这纷繁的世界。
如今,我从这纷繁的世界回来,想踏在太平这故土上,从我的过去寻回我自己。
我乘坐从省城驶出的客车,当即将驶进太平的地界,大约还有十几里的时候,透过车窗望见五龙山上的
我的眼睛模糊了,车窗模糊了,
传说
这就是太平,我下了车,吃力地提着手提包,包里不过两三身换洗的衣裤。我避开通渠大道,弯进一条只有百来米的小街。那口当街的井还健在,不过,我小时齐我脖子的井围栏今日看起来却显得那样的低矮;除了被岁月打磨得越发光亮的栏沿,围栏仍旧爬满了深绿的藓苔。即使在大旱之年,此井亦无枯竭之日,仍以甜美清洌普济众生,我是喝这口甜水井长大的,可惜了,我过早地离开这口井。
从小街的一个丁字口向西拐去,是一狭窄的小巷,巷名永宁。挑担人走经此巷,得彼此谦让,侧肩而过,如此,才得永宁。太平、永宁,都是故乡人恒守的心愿。
这丁字口可谓这一方众生进出必经的枢纽。每当夜饭后点灯前,这口上总会聚集一些人,年长的坐在条凳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含着烟竹筒;年轻的蹲着,手里夹一根洋烟,前门的,哈德门的,自己抽自己的,不兴递烟。这时候,这里成了消息交流传播中心。
每当夏秋季流行时疫病时(现今想起来,就是上吐下泻的霍乱),丁字路口就会搭起一人多高的“三官坛”,由各户派出一名男丁轮流日夜念诵三官经。我当年听熟了的至今仍能背出的开头几句是“太上三元,赐福赊罪,解厄消灾……。”下面嘟噜嘟噜的听不清什么言词了。
荡进永宁巷不足百步,见一朝南台门,台门里为递进三台,故名“三台里”,这便是我儿时嬉戏玩耍的地方,也是我最早感受人世的地方。
前后三台加起来住着十几份人家,份份都有我的叫头——祖辈的,叫度叔婆,三舅公,上辈的,叫二爷姆,三姨娘……。
我家是在二台东面的凤翼,虽只有一屋之隔,却是清净多了,没有三台正堂这般人来人往的风景。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成天粘在三台里看风光,然而,这来往人等尽是那些衣衫褴褛者。有打凤阳花鼓的,由一长者带领两个年少的,如为两女,有一女女扮男装,如为两男,有一男男扮女装。男装的突出点为唇上两撇小胡,女装为抹个红脸蛋,后脑勺挂个园髻。长者打一面小锣,男女相对而立,边唱边跳,唱的是:“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跳的舞步无非伸腰、摆手、顿足。唱罢跳罢,歇了小锣,便沿门乞讨。这前后三台,花鼓要打三遍,一样曲调,一样动作。除了第三台那陈姓为田产颇多的富户,能抓出一把生米施舍,其他各家都是靠祖上传下的有数田亩维持最简单生计的小户人家,只能让乞讨者失望而去。
乞讨者还有唱莲花落的花子,边唱边有节拍地击打用蛇皮封口的竹筒;还有身上缠着菜花蛇,菜花蛇昂首吐信,似替它主人乞求;还有牵着小狗小猴,由小狗小猴在一家家门前作揖;还有手持木鱼铜钎化缘的和尚道士。
打花鼓、唱莲花落、菜花蛇吐信、小狗小猴耍把戏,还有橐……橐……木鱼声声,我看得听得犯睏了,埋在我家人的臂弯里睡着了。睡着了,可我的眉宇松不开,拧得紧紧的,因为乞求的哀苦神情和不予施舍的冰冷,重叠地映在我心头,睡着了仍旧淡不去。
当我醒来时,嚷着还要家人抱我去“橐”,我把向我呈现人间冷暖的三台里简约为一声木鱼声——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