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大顺被捉到一幢六层的大楼里,如此宏大壮观、漂亮体面的洋楼,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进去,地面锃亮的,一不留神会跌个大马趴。大顺穿的他妈纳的布鞋底,能吃得住滑劲,即使打滑摔了也是有幸见了世面,回到村里能吹半天关于楼房的光景,村里阿三老六哪有进大楼的福分。
大顺被推推搡搡放置在一间房子里,房间的天棚和四壁都是用洋灰抹了一色乳白,他觉得这么阔气的房间居然让他一个人待着,可见自己该是个尊贵人,心头微微泛起自得的霞光,可想起刚才受到捉小鸡般的对待,不免又有点凄惶。当他想起那辆板车还停在街头,恨不得马上跑出这洋楼,然而,这是不能够的,他拉不开门。这时他似乎意识到他成了关押的囚犯。
至少再过了二个多小时,才开门进来几个人,大顺一见他们的脸色神气,知道事情的确有点不妙,个个对他射出不共戴天的仇恨目光,直刺进他的心窝里。
“你叫什么?”
“宋玉顺。”
“你知道井冈山吗?”
“知道,咋不知道。”
问话的人向其他跟进来的人使了个得意的眼色,接着问道:“你参加井冈山了吗?”
“俺想参加,同陈三保说了说,他也没说不行,算参加了吧。”
“你们的头头是谁?”
“就是陈三保,现在三官庙就他说了算。”大顺对答如流。
突然,一声怒吼强烈地震撼着大顺的耳膜:“宋玉顺,你必须老实交待,不许有半点隐瞒,老实交待了才有你的出路。”
大顺一听出路,把头一歪,说:“对啦,俺到城里来,就是找出路。”
“不许你瞎三话四,东拉西扯,回答实质问题,谁让你厮大字报的。”问话人吼着说。
“俺撕纸论斤卖钱,三分一斤。”
“我们不管你卖钱不卖钱,你必须交待谁指使你干的?交待了,从轻处理,不交待,我们也能查得出来。”问话人说到这里,同另一人说:“马上派人去三官庙,了解这两个井冈山有什么勾结。”然后又吼向宋玉顺:“我们东方红是最革命的,你胆敢为保皇组织井冈山效劳,绝没有好下场。”
什么效劳,什么下场,大顺都不大听得懂,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对这些人的心眼,只好侧着头,张着嘴,傻看着一张张铁面无情的脸。
冷场了好一会,问话人里跳出一个平和些的声音:“你也别用撕纸卖钱来说事,你该明白这是破坏革命,是现行反革命。”
一听反革命,把大顺吓住了,这同地富划在一根杠上,以后分粮、派工都被人压一头,说斗就斗,说批就批,永无出头日子。“想不到大叔给俺找门路找了个反革命回去。”大顺想到这里,不由得呜呜的哭出声来:“俺这下子完啦!”
“没完,没有完,我们早说了,只要老实交待,就放你回去。”
这时候,大顺还有一件最揪心的事,大叔找不见他,一定急得寻死觅活的。他问道:“俺交待了,就放俺回去?”
“那当然,我们革命者说话是算数的。”
大顺狠了狠心说:“俺说,是井冈山叫俺撕的。”
“好!这说明你有进步,但是你要交待具体的经过,这样才能取得革命同志的谅解。”问话人显得喜出望外。
这又使大顺为难了,哪里有具体的经过,大叔给他爹捎了一封信,他就来了,当天晚上上街撕,转天就撕不成了。
“上哪儿找具体的,俺们农村讲不着具体的,就陈三保一说,俺去撕,不就结啦!”说了,停了一会儿,再以恳求的口吻说:“该放俺回去了吧!”
问话的几个人嘀咕了一阵,然后由一人说:“我们几个人倒是想放了你算了,可是,你交待得不够彻底,没有做到竹筒倒豆子。另外,我们几个人权力有限,还得请示上级,所以你在这儿还得再呆几天。”说了,都向后转要走了。
大顺急了,赶紧提出:“再呆几天,几天啊?管不管饭?”
“管!”说了便摔门出去了。
“他娘的,哄我乱说,说话不算数,没有的事硬叫我说有。”大顺有点忿忿了,但转念一想:“在村里累死累活的干,还不准能糊住这张嘴,进城找大叔,也是为这张嘴。既然管饭,又在这楼里,窗门严丝密缝的,饿不着,冻不着,俺还图什么呢?呆着就呆着,能怎么的。”
过了再一会儿,进来两人,他们并没有带来要管的饭,劈头瓮声瓮气地说:“走!走!”
这两人一前一后,大顺夹在中间,走出大楼,走上大街,大街一溜儿的大标语新贴的,散发着浓郁的浆糊气味。大顺想,刚糊上去的最好撕了,几下就能撸下拾来斤,可惜前后有人夹着,他撸不了。
大顺总也上过三年小学,好歹识得几个字。这三尺见方的大字,似乎同自己有点干系,便一个字一个字连起来读下去:
“井冈山撕我革命大字报,破坏运动,罪该万死!”
“井冈山撕大字报当场被我东方红战士抓住,铁证如山!”
大顺在街上走了十来分钟,看到的统统都是东方红兵团的大标语。他真有点生气了,唉!这事闹的,哪儿跟哪儿啊!
三人一同走进一个门上吊着红灯的红漆大门,大顺没问这是什么地场,都到这份儿上问它做什么。
大顺被关进一间屋里,这里没有大楼那个气派,只有一张两屉桌,几条长凳。他坐定后,设想一有人进来,他先问管不管饭,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开门处,走进两个戴大沿帽的,大顺一惊,警察!
警察在桌旁坐下,然后把眼睛死死的盯住宋玉顺,一见这么威厉的目光,大顺要求管饭的话,只在舌头尖上嗫嚅一下,又咽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
“宋玉顺。”
“籍贯?”
“什么?”大顺没有听懂。
“什么地方人?”
“三官庙。”
“你撕了人家大字报?”大沿帽开门见山。
“撕了。”大顺回答得很利索。
“为什么撕?”
“卖废纸,三分一斤。”大顺照实说。
“什么时候来城里的?”
“昨儿后晌,现在快天亮了,是前儿后晌。”
“你在城里住在哪儿?”
大顺本想不去带累大叔,可这事又避不开大叔,他想,只要不说大叔带他撕纸,只说住在大叔家,便带累不了,所以他迟疑了不多一会儿,回答说:“俺大叔家。”
然而,这不多一会儿的迟疑,更引起了大沿帽的追问:“大叔叫什么?”
大顺警惕起来,说了名字不就带累了吗?他低着头,不想回答。
“是大叔让你撕纸,所以不肯说。”大沿帽猜透了大顺的心思。大顺再也瞒不住了,只得一五一十全说了。
“怎么你说是井冈山指使你撕的?”
“他们说俺这样说了,可以放俺回去,可他们说话不算话,不光不放,连说了要管的饭都不管。”
两个大沿帽一齐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走了,留下大顺孤单一人,这时他才想起,又忘了问管不管饭。
大顺在派出所没有日子地蹲下去,饭是管的,只是限量的窝头就咸菜,对此大顺毫无怨言,在三官庙劳动一天,还顶不上这饭食,而蹲在这儿却可以天天歇着。
东方红兵团天天催促派出所做出破坏文革的结论,派出所犹豫着,又怕东方红来闹,以不放宋玉顺来敷衍。
宋振堂那天晚上走遍大街小巷,不见大顺半个人影,只好回家去等,等到深更半夜仍旧等不来,知道事情不妙。后来听人说蹲进局里去了,可急也没有用,天天在小杂院里低着头默神,大口大口的吸烟。李翠花得了理,天天没完没了的唠叨:“我早说了,这个世道,那些神爷在那里斗法,我们这些命里只能当小鬼的,只有乖乖地在洞里躲着,才可能把灾难躲过去。你总不听,非得跑出洞去招事。”
在三官庙,大顺妈天天对着宋振声唠叨:“大顺走了,也不捎个信来,外头乱哄哄的,俺天天晚上做恶梦。”
而宋振声不在乎地说:“到他大叔家,挂什么心,没有捎信来,那是有大叔照应,混得可以,能对付这张嘴。”
我每次去小杂院,总问大顺情况,宋振堂只用摇头来回答。
可能再隔个把月,我听丈人说,大顺出来了,当天就回乡下去了,李翠花不敢留他在城里多呆一天。
(52)
我下班回家,赶紧把菜洗好,把米淘了焖上,去幼儿园接大女儿。
我从四楼下楼,江在理正急匆匆上楼,与我碰个正着。
我问:“这样慌慌张张的,什么事?”
她说:“上楼进屋说吧!”
我说:“我得接孩子去,迟了,其他小朋友接走了,她要伤心哭的。”
她咻咻地说,“耽误不了几分钟。”
我们进了屋,一关上门,她说:“婶婶家被抄了,刚才。我正好在她家,一帮红卫兵踢开门冲进来,我顺手把她书桌抽屉和柜子里一些材料撸了来混了出来,先放在你这里。”
“什么材料,你非得要把它拿出来,这不等于给我招事吗?”
“我也不知道什么材料,没有看,可能是平时记的笔记。”
“那你干吗拿出来,让他们抄了去,也许什么问题也找不出来,你婶婶这么追求进步。”我实在太不满意江在理的没事找事。
“这你就太天真了,在他们眼里,什么样的话都能够上阶级斗争的纲,这么写,反动;那么写,说是从反面隐喻,也是反动。”
“你把它拿到我这儿来,他们追查到这儿,我怎么办?我也害怕啊!“我摊开双手,表示我真是为难。
“那怎么办呢?说得我也没有主意了,现在也拿不回去了。”这时江在理才觉得这事办得不妥。“我当时也是一时抓了瞎,还不是为了老太太。这样吧,你索性把它烧了,当作没有这桩事。”
我的心软了,勉勉强强地说:“好吧!也只能这样。”
我赶到幼儿园,大女儿已哭成泪人一般。
这天晚上,我耽心得一夜未能入眠,光唉声叹气,也没有心思去看看究竟拿来的是什么材料。
第二天一早,想来想去,还是照江在理说的,当作没有这事,烧了算了。于是,我将一包材料付之一炬。这些材料有笔记本、信件和照片,我撕开一张一张往火里续的过程中,根本无暇看内容。烧照片时看了一眼,是一位秃顶穿中式挂子的中年男子,想来是林碧如已故的丈夫。老太太曾同我说过,他是进步教授。
烧完了,并将灰烬收拾干净了,我才去上班,可心里总不踏实,予感祸要临头。果然,林碧如单位的红卫兵早我一步到了,立即把我叫了去。他们开门见山告诉我:“林碧如老太婆交代了,她有些笔记本由江在理转移到你那儿去了,叫你交给我们。”我承认了,但是,我说:“我来上班前把它烧了。”几个年轻人马上跳将起来,有大喊大叫的,有瞪眼睛拍桌子的:“你烧毁罪证,胆大妄为,这是现行反革命行动。”
我意识到这事做得太愚蠢了,烧了,我长了百张嘴也说不清了。红卫兵当然会认为,一准是反革命的罪证,我才去烧它。可是,我也的确没有因为它是反革命罪证才去烧它,只是出于无法拿回去,更由于害怕才把它烧掉,以为这样可以了事。
他们不相信我的交代,将我押到我家,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
我单位的群众组织随即叫我带上铺盖去问话,勒令我围绕两个问题老实交代,一是与林碧如关系,二是烧的是什么反动材料,烧的动机和过程,并把我关在暂时不让人使用的厕所里。
我得到高级政治犯的待遇——单间。厕所外人不可用,我却随意去用,做人做到这步田地,臭味算什么,何况拉的撒的都是出于自身的;去食堂吃饭有随从紧跟着,监视就让他监视,当作与己无关。
我每天的功课就是蹲在一张板凳边书写交代,正好省得把文字表达能力生疏了。至于交代烧材料的动机和过程这很好办,把这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不夸张不缩水写出来就是了,不管信不信,反正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而交代与林碧如的关系,要说的事可能多一些,容我一件一件慢慢写来,每天都能写出几页交去,不致于让人觉得我在厕所白呆着,我千万不可一二天便把它写完。
那天,红卫兵对我说林碧如是反动资本家,我就摸着这个话头去揭,我想来想去,她戴不上其它帽子。我听江在理讲过,林碧如留德回来,当过酸碱厂厂长。而在当厂长时,认识了一位支持学生运动的进步教授,她毅然将一些被国民党政府追捕的进步学生和地下共产党员掩护在酸碱厂当员工。东北和华北解放后,她作为上海的进步人士受邀去东北参观,并在北平受到领导人的接见,鼓励她继续发展民族工业。她与几位相知姐妹试种毛迪黄成功,使原来靠进口的强心药地高辛能够自己生产,等等。我将这些事情一来二去作了如实的也是无情的揭露,末了来了这么一段结束语:“林碧如之所以向我表白这些平常不过的事情,为了迷惑我,使我认不清她那资本家的反动本质。”
我把这份化了好几天写就的揭露反动资本家林碧如的材料交上去后,却获得极为严厉无情的批判:“你这是借揭发之名行歌功颂德之实。”我辩护说:“非也,我是把她如此无耻地给自己摆好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很有必要的,而且我经过革命同志的帮助,认识到一个资本家的反动本质。”他们这才噎住了,一时无话可说,过后,仍吼了我几声,我也听惯了这吼声,脸皮已经被吼成“城墙倒拐”,无所谓了。
我最担心的不是怎样处置我,这只能听天由命了,而是突然踢进门来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什么金猴小分队,什么千钓棒战斗队,他们任意提审我,凌辱我,毒打我。我曾向群众组织建议,把厕所上个锁。我说,既然把我关了起来,就应有个关的样子,不光上锁,还应贴上“牢房重地,闲人免进”,他们置之不理,却说:“你的问题这么严重,还有心思说俏皮话,改不掉的臭知识分子的臭毛病。”我说:“本来够臭了,关在厕所里能不更臭吗?”
一天中午,我在去食堂途中,看到明日星期天全体去郊区麦收的告示。本以为我可以去市郊吸一口新鲜空气,可是,直到第二天早餐后,人们都坐上卡车出发了,而只有我留在没有上锁的厕所里,我想这对我的处境极为不利,今日定有劫难。
果然,隔不多久,来了两位老兄,我倒是都认识,一个是在楼里做些清扫等杂务的王老头,他原在这里苇子坑种菜,附带帮一些丧家做入殓之类的杂事,我单位七年前建楼征了他的菜地,吸收他为唯一的一位不识字的职工。文革一开始,他央人写了一张大字报,题为《炮轰金牙》。他逢人就说,资产阶级讲臭美,才镶金牙,坚决把它轰个稀巴烂。他扳着指头,数遍楼里镶金牙的,某某仨,某某俩,某某么,从他列举全楼里金牙数的神态看,很为自己能有如此坚定的革命性感到无比自豪。有人问,镶金的轰,镶银的呢?他说,银的我还摸不清,等我摸清楚了,也轰。另一位是来自伙房的,不是菜案面案的厨师,而是洗菜摘菜烧火的厨工。他好像觉得在这个楼里,老让我们这些臭知识分子唱主角,他只能在伙房里打个下手,得不到当家作主的主人翁地位而忿忿不平,文革打倒一切正对了他的心思,遂了他的心愿,乐得走路都哼着造反歌。此人是出名的火爆性子,吃了呛药似的,动不动就捋袖子,寻衅滋事是他一大嗜好。
当我看到踢进门来的是这么两位,不免在心里叫道:“苦呀!大事不好了。”今日皮肉之苦是绝对避免不了。我随即警告自己,沉着应对,好汉不吃眼前亏,亏是要吃的,只是力求把这亏减低到最低程度。
“出来!出来!大家都去麦收,你倒在这里自在,你为什么不去?”
“没有叫我去。”我装出低眉顺眼的熊样,本想还说:“我还巴不得去呢,也省了你俩的光临。”一想自己的处境,不说了。
“你还有理呢!”我不答语,理都在他们那里,说又何用。
两人把我带到一个办公室里,命我跪在领袖像前。这时,我注意到伙房那位好斗的公鸡走出门外去。
王老头在我身后说:“自己在伟大领袖前说说犯了什么罪。”
“烧了黑材料,包庇反动资本家,犯了现行反革命的罪行。”
“说得还挺溜,准不是出于真心,你说你是真心吗?这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忠。”王老头说时还笑出声来。
“别同他废话了。”好斗公鸡拿了一根又粗又长的卷筒纸轴芯回来,“先让他尝尝什么叫革命行动的滋味。”说时迟,那时快,他抡起轴芯照着我的后脖以无比的阶级仇恨狠狠地击打下去,我顿时只感到眼前一片黑,似从舌头尖冒出一串金星,还不等一片黑过去,王老头在旁喊:“低头认罪!”把我的头使劲摁下,与石灰地面碰了个响头,亲了个嘴。我挣扎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看见窗外阳光明媚,微风吹动着树叶,意识到自己仍旧活在世上,转动脖子未见昏晕,神志尚且清醒,万幸!
“你这根黑笔杆子,今儿一篇,明儿一篇,把你能的,能出了这只小爬虫。”公鸡冷嘲热讽。
王老头起哄加殃:“叫小爬虫爬给我们看看。”
“在我们手里,你敢不爬,爬!兜着圈儿爬!”公鸡拿着轴芯督视着。
我爬了,公鸡喊着一二三,数到三时,用轴芯照着我蹶起的屁股重重的一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他没有照我脖子上打。第一记我感受着锥心的痛,我没有喊,咬着牙继续兜着圈儿爬,以后数不清的一记又一记,倒是并无痛感了,我料想这屁股蛋被重复击打,其神经已全然麻木,失去敏感性了。
当他俩把我揍够了,耍够了,公鸡吼了一声:“滚回去!”我撑着地歇了一会儿,才吃力地立起来,再慢慢的把腰直起来,移步到门旁,正要拉动门把手,公鸡又一声吼:“回来!”我停了手,望着他们,心想:“还不够呀!”
“过来,过来!再向伟大领袖鞠躬,说一说对刚才的革命行动服气不服气。”仍旧是公鸡的声音。
我就在门旁向领袖像费力地弯腰行礼,转身开门拐着移步出门,我实在没有心也没有气开口说话了。
(53)
我一拐一拐走回厕所,纳头趴倒在地铺上,半天不能动弹,小时爱哭的我此时却哭不出来。
我回想刚才经历的一幕,如果公鸡出去找家伙,找回一根铁棍,并以如此重力击打我的颈椎,这是神经中枢集中所在,死不了也得全身瘫痪,我庆幸我的命大。
可能是屁股麻木的神经开始恢复功能,我痛得难熬,起不来,坐不下,我用右手小心翼翼地退下裤子,斜下眼去窥视受伤处,哇噻!整个屁股蛋宛如并在一处的两只熟透了发亮的茄子,紫色为主色,副色有红有绿,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听窗外远处传来嘈杂声,该是麦收的人们回来了,我随即振作起精神,拐着走到一间办公室,每天那些管理我们黑帮的人都坐在那里吸烟聊大天,刚好有一人麦收回来走进去,我跟了进去,我看了看屋里没有异性,便把裤子退到大腿根处,让他欣赏这五彩缤纷的物什。他见此并无惊讶神色,只淡淡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呀!”并把这呀字拖长至五拍,以这拖声显示他如今是个有点儿身份的人了,这身份就是能够管教我们这帮人,他原本是印刷厂的采购员。
我先说这打成紫茄子样的事,然后问他:“把我隔离起来审查,你们能不能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他听了,一时答不出话来,好像失去了刚才拖声的那股神气。我等着他的回答,好一会,他才说:“有话慢慢说。”
我提出:“既然你们不能保障我的人身安全,我就回家,今晚就回家,以后像上班一样,按钟点来,按钟点走,不就是写交代材料吗?”
“这恐怕不行,我们得先研究研究。”
“把我打成这样,还研究什么,今晚我回家起码可以上点药,把淤血化化。”
“你忍一宿,明天再说,就我一人定不了,他们几个人都麦收直接回家了。”
“耽误治疗,由你担当。”我斩钉截铁,这紫茄子给了我充足的硬气,不能白挨打。
他没有吱声,我转身一拐一拐走了,随即大模大样回家去了。
我已经近二个月有家不得回,我尤其想念两个年幼女儿,一个才三岁,一个才周岁,不知她们没有爸爸在身边的日子是怎样过。我有时候也能离开厕所在外劳动,干拉砖拔草之类的粗活,可以晒到太阳,曾经多次经过家门口,只能望家兴叹。我的祖先夏禹王为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那是为百姓的高贵品德,是主动不入。我被专政,过其门不入是不情愿。唉!不入门为了触及我的灵魂,这样的触法触了又有何用。人非草木,有妻小总该思念,有家总该回。说关就关,有家不让回,难道是好世道?
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好了,不说今日挨了毒打的事,把紫茄子隐瞒起来,免得她们伤心。
我敲敲门,妻子开了门,先是吃惊,然后做出笑脸,两个女儿同声喊爸爸,都奔过来要我抱。妻子说,女儿太懂事了,出奇的乖,星期天在家时,大女儿会做洗碗擦桌子扫地这些家务,小女儿起床会自穿衣服和袜子。在家玩时从不吵架,也不出门同邻居孩子玩。我摸摸她俩的头,亲亲小脸蛋,我强忍着泪水。
我对她们说,我在那里也挺好,三顿饭吃得还算可以,劳动也不算太重,就是想念你们。说时,闪出了泪花。妻说:“这样的时候,别儿女情长了。”我点了点头。我说,今天干活累了,得先躺下,妻说:“是不是去麦收了,那是够累的,尤其你们专政对象。”她把“专政对象”四字说得极轻,怕女儿明白。其实,声大些,女儿也是听不明白,它不是孩子的常用语。我躺下后,把脸朝向床里。
妻子在床边拆旧毛衣,把毛线绕在大女儿撑开的双手上,小女儿躺在我枕头边,扳着手指头学数数,她能数到一百了。
绕完线,妻子轻声对大女儿说:“我们来玩牌吧!”
“好,也叫爸爸来玩。”大女儿很高兴,她也不问为什么爸爸好久不回家,今天为什么能回来。
妻说:“你爸累了,让他躺着休息,我们两人可以玩起来。”
“那怎么玩?”
“玩算命,给你爸爸算命,你洗牌,我发牌。……”妻在女儿耳朵边说。
女儿用小手把牌洗了一遍又一遍,递在她妈手里。妻子顺着次序一张一张排列成大三角形,然后从最下面的一排向上也是一张一张翻上去,把捉了对子的抽出来,另做一处排起来,同时,交代女儿不乱动乱翻。再把她手中剩下的牌散乱在桌上,叫女儿从散乱的牌中随便摸出一张。女儿听从地摸出一张,一看,是黑桃J。妻子吃了一惊:“这不,真是的,这是小人,有小人陷害。”并反复地絮叨着。女儿见她妈不高兴的样子,不安地说:“那我再摸一张。”她把手伸在散乱的牌堆中,触及一张,又犹豫了,如果这一张又翻出小人来,爸爸不是更完了吗?但愿……,她终于翻了另一张,是梅花小三。
“有灾,3是灾,糟啦,糟啦。”妻嘟哝着,不幸终于不幸地来临,她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女儿说:“还真准,你爸爸不正是被小人陷害遭着殃呢!你再摸,看今后如何?”
女儿已摸了两回,这次有点放松,该哪一张就哪一张。不等她翻出,妻一手抢了过去,是红桃5,脸上顿时洋溢出一些光彩,情不自禁叫道:“这是小福,有福。”然后小声对女儿说:“你的手气还行,再翻一张,你爸爸的运道就看这一张了。”
女儿毫无犹豫地摸出一张,不等她翻开,妻子又夺了过去,自问:“梅花老K,老K是什么?”然后果断地自语:“是君子,对,是君子。这下好了,终于有了君子帮衬,渡过这一劫,还有小福哩!”
小女儿在我枕边睡着了。我虽然脸向床里,她们玩牌说的话却听得真切,还想象出妻子的神情。我开口了:“什么君子小人,这时世分不出君子小人了。君子也行小人事,小人更装君子样。”
妻说:“你怎么还没有睡着。”她给小女儿盖上被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