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林碧如托我替她去看望金大海老人,金老是她早年上医科学校的同窗,差不多五十年没有往来,没有通音信。她知道金老曾在海外任职,五十年代初带了全家回到祖国大陆,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反右时戴了右派帽子。
最近,林碧如想起,都住在一个城市里,为什么不能看望他呢?可她年岁大了,挤车不便。当她知道我的家与金老的家相距不远,便将看望的事托我代劳。
我去看望那天,正是初冬第一场西伯利亚寒流入侵,西北风把枯叶儿扫落得夹着泥沙满地乱窜。
敲开了金老的门,我说明来意后,金老的夫人、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引我进屋坐定,我正心生疑惑:“怎么不见金老呢?”老太太开口了:“金先生出门了,去书店了。”她一面给我沏茶,一面嘟噜:“你不晓得,这老头子的犟脾气没有人能拗得过,天冷上冻了,叫穿棉鞋,不穿;西北风刮紧了,叫这几日别去书店了,不听,刚走。”
据我坐在屋里冷眼的观察,别看老太太对金老似乎有一肚子的不满,而更多的却是关怀和疼爱。金老出门这会儿功夫,她抓耳挠腮的,惶惶然放不下心,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立起,一会儿站在窗前看枯叶飞舞,伴着一声声长长的叹息。
“咦!”老太太呼出一声没奈何的叹息后,坐过来要和我说话,这或许是为了排遣她心头的烦乱。
“林先生好吗?金先生早些年常常提起林先生,现在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你是林先生什么人,亲眷还是单位的同事?”
我回答了她的问话,并说:“林先生常常惦记着金先生,说金先生的为人学问,不应该遭受今天这样的处境。”
“多谢林先生这么惦记着,今天哪里能够讲得了那些个。金先生一辈子吃亏吃在脾气太倔了。人家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啊!吃了一万个堑,也长不了一个记性。就说这天天必定要去一趟书店,也不看看什么天气,也不想想自己腿脚这么不灵便,不去不成。”
我说:“这是追求学问的人的习惯。反正我们台州人有一股硬气,硬气和倔犟是相近的,或许就是一回事,金先生又是绍兴人,绍兴与台州也是相近的,鲁迅就是绍兴人。”
我说了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后,好半天没有话了,只在等待金先生回来。
等了好长时间,似乎我和老太太都隐隐地听见一声声的敲击声,老太太立即奔去开门,果然金先生回来了,他在上楼梯呢!那根拐杖笃笃笃在石灰阶梯上的敲击声,开了门便不是隐隐的了。
老太太迎下楼梯去,只见老头子鼻尖底下拖垂着一挂长长的欲滴未滴的涕水,胸前两只衣兜盖上,明摆着残落的饭米粒,对襟排扣上残汤和涕水的遗迹,一片连一片,几乎板结了。
西北风把金老的喉咙管吹嘶哑了,加之一嘟噜吐不出咽不下的痰气,说话越发含混不清了。
不过,如何的含混,也混不过老太太的耳朵,她能从含混中辨出含意来。
“哪有新书出版,还是那些。”
“我说对了吧,叫你别去,这大风,偏去。我也懒得说你了。”
金老一听老婆子的埋怨,立马把脸拉长了,老太太一见这脸相,便知又要闹脾气了,自觉把唠叨打住。
“是不是阎王爷把你托生出来,专来同我啰嗦的。”
老太太搀扶着老伴一步一步往上挪动。
当老太太把又掩上的房门推开,推出来的气流经过仄小的房间空间,“啪哒”一声把一扇未划牢的门窗扇开了。
这一声“啪哒”给随脚进门的金老添了怨气。他们这大岁数最怕的就是登梯爬高。这个宿舍楼建造于五十年代,设计上有些古板,窗户分了上下两格,上窗户有流通空气之功用,可是有开和关的不便之处。金老刚戴上右派帽子时不到六十,尚能爬高去关启,自从七十年代中得了脑血栓,便丧失了爬高的能力。这本来是不很要紧的事情,可以由子女担起这份责任,可是在那个年代,划清界线是社会风行的趋势,金老的子女当然也是无可指责地跟了这个趋势,一时只能由两老自己看着办,倒是孙子小光时时来问候。孩子么,一来与老头老太无话可说不愿多呆,二来做事未免毛毛躁躁。前天来了倒是想着把窗关了却未划牢,空气稍有不稳定因素,包括内外因,都会牵引它开了关、关了开,这开开关关之声都能导引出金老的怨声。
不等金老发出怨声,老太太忙岔开话题,向他介绍我这位客人。
老太太说:“林碧如先生托这位同志来看望你,还送来她亲自下厨烧的鸭子。”
金老显得很高兴;“啊唷!多少年了,还在杭州上学时的同学,难得惦记着我,林先生年轻时长得漂亮着呐,那双眼睛饱含江南山明水秀神韵,人品好,端庄大方,大家风范。我听说她三十多岁了,获得洪堡奖,赴德国留学,真是女中豪杰,她后来吃亏过没有?”
我有意躲开金老问的话题,我告诉金老,我和林先生是同乡,都是太平人。她是我的长辈,因而,金老也是我的长辈,我住得不远,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尽管叫我。
金老先生说,他和我可说是大同乡,他是阿Q的家乡人,鲁迅是他的老师,在绍兴教过他书。
我说,又是同乡,又是长辈,以后不必把我当外人了。
我起身去关那扇“啪哒“响动的窗户,老太太一迭连声道谢,说第一次来就劳动你,我说这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老太太说,关窗成了老两口千难万难的事情。她讲了为关窗的一段艰苦奋战的经历,当时我还作为有趣故事听的。
一年以前,也是这个霜风渐紧时节,可小孙子哪有节候观念,没有及时过来关窗。金老那天心血来潮,对老太太说:“老太婆,我们别把自己太看扁了,来个自力更生,我上去关窗。“
老太太忙加阻止:“得啦!得啦!你走路都巍巍颤颤的,”并学着老头走路的样子,“只能一寸一寸这样挪动,还大言不惭要上高呢!这叫不自量力。”
“敢情你能上呀!老太婆!”老头子反唇相讥。
“至少腿脚比你利索些。”
“别以为自己是青春年少,也奔八十了,又这么富胎,能利索哪儿去,我身量高,起码够起来容易。”
老太太辩道:“只要上得了那张写字台,身量矮些也能够着,用不着高身量。而上写字台,身量越高越难上,何况,你抖抖擞擞的。”
金老这才被说服了。他在写字台边摆开马步稳稳站定,用死劲扶住老太太先上骨牌凳再上写字台,并不住地提醒:“当心,当心!”好像老太太的生命安危全系在他扶住老太太那双手是否出力用劲上。
老太太在写字台上直起身子把窗户关紧划上,并用力拉动几下,证明确实牢稳无误了,才慢慢弯下身子向后伸出一只腿,探稳在骨牌凳上,再把另一只腿也伸在凳子上,又进一步把身子下降,即使不用金老扶住,老太太的脚跟已能全面接触地面了。
战斗终于胜利了,老两口坐了下来,喘了一会儿气,然后一齐失声地笑了,笑得满脸的深沟更加深刻了。
我向林碧如复命时,没有讲那关窗的故事,只讲了我与金老相见的感触,一个人如果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尤其到了老年,大概是很痛苦的。
(59)
上班我不可耽误,病妻住院需我探望侍侯,两个孩子不能没有我的照料,我一天城南城北的奔波,几乎每分每秒都在焦急和担忧中度过。
这天,我在瓢泼大雨中赶路,急慌慌,湿淋淋,赶到医院,推开二号病室的门,见病妻半卧在病床上,接受一位病友一口一口喂饭。
这位病友前天才住进来,是十九岁的姑娘,她那苍白的面色和一身蓝白相间的条子病号服,与她的清秀眉目和端丽体态,怎么也调和不起来。
我一时找不出感激的话语,只紧走前去,要把她两手的碗和匙替下来,而她正全神贯注于碗匙上,不给我理会,显然表示了不肯。我一再要替,她才说:
“快完了,你气都喘不上来,还不快歇会儿。”
“这……”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正好看见在她的床柜放着的饭菜,就说:“你还没吃呢!”
“我不怕饭凉。”她说的语气和带出的表情,让我感觉到她和我本是老熟人,帮这点小忙理所应当,我是太见外了。
我也确实够累乏的了,既有这热心肠人,便就势坐了下来。然而,我一转眼看到她的床头挂的卡片上,赫然写着:肾炎,并且加了四个加号。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随即去夺她手中的碗,并用了力气,说:“你是病人,不可以累着了你。”
她紧紧卡住碗不放,一定的不给。见我真的使出了力气,便急出了口,大声喊道:
“真是个事儿妈,只几口了,倒腾什么呀!”
我只得退了回来,以连声道谢来补我的歉疚,并说:“主要是你也是病人,怕累着你了。”
我越紧着这么说,反而越招惹了她的生气。喂完了,她挂着脸走开,吃她凉了的饭去。我过去与她说话,再也得不到她的搭理了。
她真的生我的气了。
我是每日必去二号病室的。第二天,她完全忘记了昨天不搭理我的事了,热情地称呼我叔叔,还同我玩笑说:“你若再不来,阿姨要哭鼻子啦!”
我走近她病床前,向她感谢对我妻的帮助,她不以为然地说:“事儿妈似的。哪来的这许多臭规矩,四旧!”
她还是个孩子么,我当然不去计较她话的轻重。
我仔细看了看她的床卡,她的名字叫靳菊宏。
“靳—菊—宏”我念出声来。“好,以后我就叫你小红。”
“我家里,我战友,也真的都这么叫我的。”
“你还有战友?你已经参加工作了?”我表示了我的疑问。
“当然,在林场,国营的,国家职工,怎么的!”她把头一偏,做出洋洋得意的神态。
“红是热情奔放的颜色,目今还包含不怕困难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有这精神才叫得起这样的名字。”我半认真半玩笑说。
“这,我是关的了。你还别说,我真是有这样的劲头,什么也不在乎。”说到这里,她谦虚了一句:“至于革命精神,我是说不上的。”
她说完了,显得很高兴,高兴得一骨碌坐起来。
“今天我有病住进了医院,没有办法。一年前,我进林场时,真是的,什么活没有干过,什么活难得倒我。我同他们男小伙表着干,抡大锤。”说时,还做了一个抡大锤的动作。
“小姑娘,身子骨都嫩,怎么可以抡大锤呢?有点儿瞎来!”我摇摇头说。
“你也是轻视妇女,我,靳菊宏就是能够抡大锤,每次一口气抡一千二百多下,你想不到吧!”
大锤一口气抡一千二百多下,一个小姑娘,小红说得很自豪,也很轻松,可我听了,目瞪口呆得只剩下把舌头直勾勾吐出来的功夫了。
“吓住你了吧!你也不信吧!告诉你,要不是给人叫住,我真不歇手呢!”
好一会,我才把舌头缩了回去,我说:“我在农村劳动过,妇女不能干这样的重活,抡大锤是壮劳力干的,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一千二百多下,不只是一次,绝不带一点儿吹的。”
我当然相信小红不是吹的,而是说小红不应该这么干。
我突然间想起了一个疑问,并突口而出:“既然你有能抡一千多下大锤的身体,怎么会得这个病呢?”
小红给我问住了,一下子又挂下脸来,噘起嘴巴,我再去搭腔,又得不到她的理睬。
不过,过不了多长时间,便既往不究了。高兴的时候还拿出她几张得意的照片叫我欣赏,其中一张是跳“造反有理”舞照的,她的左手臂套着红卫兵袖章,右脚向前方摆开马步,左手把红宝书捧在胸前,右手手心向上并朝右上方扬起。小红说,她还是林场宣传队队员呢。
小红确是个闲不住的姑娘,即使住院治病。我每次去二号病室,很少看见她有安安稳稳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根本藐视医生要他绝对卧床的嘱咐,总是从这个病室串到那个病室,给重病病友喂饭、打开水,端尿盆,她的乐于助人的事迹传遍全病房,了解小红病情的老病友,总也劝她不住。医生摊开双手说:“根本无法对她实现治疗方案。”护士嘟嘟囔囔说:“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没见过这样不听话的。”
我一天天看着小红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一天天看着她更加失去血色。
谁不心疼小红呢?她应该是富有青春活力的花季少女,却无情地被自己的任性糟蹋成这个样子。
一次我既把我对她的担忧流露于眉宇间,而又尽力用鼓励的口吻对她说:“你应拿出抡大锤的毅力,听医生的话,好生躺在床上。”
我知道说了等于白说, 可还是一再的劝说。小红照旧躺不住,在病房里串东游西。
我妻子出院后,我当然不能每天必去病房,然而,还常去看望小红。她终于肯安稳的躺在病床上,可她已经搬到危重病室。我已予感到小红的不幸即将来临,但我强装出对她的病很乐观的样子,“只要听医生的话,会好起来的。”小红动了动嘴角,算是用笑来回答我的好意,她没有说话。
我不忍再去看她,我又不忍不去看她。
终于有一天,我去医院还没有走到小红的危重病室,在走廊上,我被告知小红已经去世了,就在昨夜。她的病友说,小红死得很痛苦,全身肿上来,直到头部,她硬忍着不曾叫喊一声,神志却清醒,还留下遗言,要求解剖,把她的病怎样得的研究个明白。
我饱含泪水的眸子忽然映出一口一口喂我病妻的清晰形象,一会儿映出高高山上抡着大锤口中数着数的清晰形象,都是活龙活现的小红。
最让我痛心的是小红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不明白自己的病因,要用她身体解剖给予解答。
(60)
星期天是我最忙碌的日子,不是忙工作,而是忙家务。
我妻子体弱多病,多次心力衰竭,一年总要住几次医院。我的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都帮不了我多少忙,能帮的不过上小铺打个醋,我还得反复交代怎样安全过马路,怎样才把醋瓶拿牢。
这个星期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对两个女儿说:“出去找小朋友玩玩吧,跳个猴皮筋,长个好身体。”然后,我走进仄小的厨房,围上围裙,动手切萝卜,白菜萝卜是我家的当家菜。
我切萝卜切得正起劲,切出“得—得—得”的节奏。这时,从窗外传进隆隆的马达声,其声响几乎掩没了我切菜声,我不由得停了手中的刀,才听清是一辆大卡车驶进院里,还伴着高音喇叭的叫喊,由于其音量拧得太高,加上中间不规则的噼噼拉拉的杂音,我听不清叫喊些什么。我把窗子全打开,侧耳倾听,才听清了“注意,注意,各位居民,统统出来参加批斗会”。
我纳闷,这高音喇叭声已久违了好些年,怎么今日又无端地响起,难道又来了哪门子的急风暴雨,要大家统统出来。
“天塌下来,我切我的萝卜,民生要紧。”我这么想,也这么告诫自己。
我五岁的小女儿奔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爸爸,快去看吧,游斗流氓,还是女的,快!快!”
我对女儿说:“爸爸忙,不看了,你看去吧!”
“就在院子里,在大汽车上,好些流氓,待会儿走啦!”女儿不肯我不看,一定要拉着我去。
这样,我不情愿也只好去了,为了不扫女儿的兴。
一辆敞篷车上,有五位低着头散着发手腕上铐了手铐的年轻女子,各有两个警察在她的两边押着,十个警察大多为男性,只有三位是女警察。铐上铐的女子只有十几二十岁光景,其中两位看上去还是未成人。
大卡车驾驶台上左右放着扩音喇叭,喇叭不停地响着,反复介绍车上这五位罪犯的姓名及犯罪事实。卡车四周站着从居民楼里用喇叭叫出来的人,大约二十来人,我被女儿的手拉着也站立在其中。
当喇叭响道:“流氓犯罪分子范雪萍,女,十五岁……”一个白衣蓝裤男警从后排推出一位剑眉大眼、双睑黑珠的姑娘,并且狠狠地摁下她的头。大概由于颈骨被弯得酸痛难以忍受,范雪萍总要不时地抬起头来,抬起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直直地视着游斗台下张着大嘴的人们,也由于她的鼻腔里积聚的涕水太多,盛不住了,阻碍她的呼吸,逼得她只好不时地抬起铐了铐的手,用手背去抹擦溢出鼻腔的涕水,但是,这一举动遭到警察的吼斥:“不话乱动,老实点。”并把她的头摁得更低。
喇叭继续嚷道:“范雪萍作风恶劣,流氓成性,乱搞两性关系,无耻至极,无以复加……少的五角,多的五元。”这时,散在游斗车四周的看客泛起一片“啧啧……嘻嘻……”的声浪。“啧啧”声是从女子们的舌头尖上弹出来的,“嘻嘻”声是从男子们的咽鼻里散发出来的。
我看不下去了,听不下去了,站不下去了,拉着女儿正欲转身回家,可是这喇叭的声音,却顽强地凝结在我的耳膜上,嗡嗡的不肯退去,而这啧啧、嘻嘻声忽然间变成如同成千成万细小尖辣的针头扎在我的头皮上,扎在我的全身上上下下。
我又看到我最不原意看到的,那些警察把五位罪犯一个个从后脖子上一把揪了回去,往地上(即车板上)一甩。卡车开走了,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喊“统统出来参加批斗会”。
我终于回到了家,终于坐在家里的椅子上,我不想说什么。
呆了好一会,才想起萝卜还没有切完,才又走进仄小的厨房,拿起菜刀,狠命地切刚才未切完的萝卜,切得菜板闷闷地发出“登……登……登”山响。
这“登……登……登”之声,在我听来,似乎明明的喊着:“谁……之……过……”。
(61)
国乐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得到政策的落实,全家人于一个月前回到京城。我埋怨他为何时至今日才告知,不能让我及早分享他的高兴。他说,他暂住在小穆的小妹家,周围一时找不着公用电话。
我当天下班后即去看望。
坐在门当口小板凳上择菜的正是小穆的小妹,二十二年前国庆之夜陪她母亲来中山公园喝茶看烟火时,还戴着红领巾,如今已是小学教师了,并已成家。她的夫君是塑料厂工人,在郊区县上班,每天光化在上下班的路上将近六个小时。早晨起个大早赶在五点出门,晚上七点光景才可能回转家门。小妹任教的小学倒是离家不远,她先到家把那顿晚饭打点出来时,丈夫进家了,正好打了个时间差。
小妹见我有点面善,忙起身招呼,我报出姓名后,她马上记起看烟火的事来。她说我变化不是太大,就是头发稀疏,光溜的头皮暴露无余。我说我的头如同岗上的庄稼,肥水都顶不上去了,不禁叹道:“老啦!谢顶啦!”
国乐在屋里听见门口的说话声,随即笑着出门迎接。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须发全白,没有留下一根黑丝。我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松:“精神不错,挺过来了。”国乐笑着说:“总算没有把这把老骨头埋在大兴安岭。”
小穆也从屋里出来,她正忙着倒腾换季衣裤。我问:“两个孩子呢?”小穆说:“去陶然亭了,山野人进城,什么都新鲜。”
“你把他们这么撒出去,也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山里有野兽,他们都不怕。”
“城里头有骗子,有人贩子,专门骗走男孩,男孩值钱。”
“他们精着呢!骗不走。都交代好了,过马路看车子,先看左,后看右。生人拿出糖块哄你吃,坚决不吃,千万不可以跟他们走。”
小妹住的是简易楼,在二楼,有二十来米,隔成里外间,里间放一张大床、一口橱子,就转不开屁股了,除了睡觉,其它一切活动全在外间了。小妹很知足,她说:“小是小了些,总算有了个窝。”
小穆说:“我们一接到回京城的调令,毫不迟疑,马上打铺盖动身,就怕有变,不管有没有落脚的地方,来了再说。好在我还有几个姊妹在这儿,怎么的也能将就着住下来。这不,小妹把里屋大床让给我们,他俩在外屋打地铺。”
我随口问:“你家的四合院呢?北屋还是楼房。”我没有提那年在四合院见到小穆母亲,料想她可能过世了,怕勾起小穆伤心。
“文革中被占了,占的人都是无房户,你能赶吗?而且都有好成份,这事只能算啦!”
我们坐在外间说着闲话,小穆和她小妹一面为两家六口做饭,一面也参与聊天。
“打开电视吧,你说我小妹多有能耐,居然挣出一部电视机,在大兴安岭这是稀罕物。”小穆让国乐开电视,国乐只顾同我说话,没有去开。
“不要说大兴安岭,在京城这大地方,也是稀罕东西,寻常百姓几家能有。”我家没有,所以我这么说。
“别糟尽我啦,哪来的能耐,不过是从嘴缝里抠出来的。”小妹笑着辩解道。
国乐扒在我耳朵头说:“夫妻俩加起来工资不过六十,一张通用月票五元,化一百二十多元就这么小的九寸电视,还得托人情找票,还得挤破头排队。天天窝头就咸菜,傻不傻?我是不买,有钱也不买,就看这晃来晃去的影子,还是吃上头要紧。”
我点头说:“我也是,那些节目有什么可看的?”
小妹的丈夫下班回来了,他推开门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怎么放着电视不看啊!”家里有了一部电视机,是他即使生活吃苦些仍能支撑心理平衡的东西,也是在他看来一件值得炫耀的东西。
一群街坊邻居的孩子拥挤在门口,等待主人开口允许他们进来瞧电视,小妹招呼道:“来吧来吧,好好看,不许吵闹,今天有客。”孩子们一拥而入,个个胳膊上都挂着一张小板凳。
我看这小房间挤了这许多人,一个个目不转睛盯死在小荧屏上,电视机不大,声音却开得很大。我说不了想同国乐说的话,因而起身道:“我先告辞了,改日再来。”小妹丈夫尤其不愿意我不看电视就走,这等于不给他面子,使劲留我:“一会儿就播日本电视剧《望乡》,好看,吃了饭再走,只要你不嫌。”小妹也说:“今天二姊用肉票买了几斤羊肉,羊肉炖萝卜,一起吃吧!”
我推辞说:“不客气啦,当我不再来啦,下次来,吃你的白萝卜炖羊肉,白萝卜是小人参,补身子,秋凉正是吃的时候。”
国乐穿上外衣送我,我不让,“快吃晚饭了,别送了。”他不听我的,扶着我的胳膊一道出了门。
在寻找近便的公交车站的路上,国乐说:“本来我不想调回来,在大兴安岭都适应了,环境和空气好不说,人也纯朴,没有虚的假的,何况,对我来说,大城市实在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而小穆是一心要回来,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故乡,而大兴安岭的严寒也让她不寒而栗。她生大儿子正是腊月天,深夜下三点零下四十多度,找了一辆板车才把她拉到医院,她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所以在回不回来上,我听从她的,其实,她主张回来也大多为我考虑。我到大兴安岭三四年后,就查出风湿心脏病,加上先天性的二尖瓣狭窄闭锁不全。这病很讨厌,去不了根,稍一风寒就会勾起心脏犯病,大兴安岭的医疗条件怎么也比不上京城。”
“我之所以不想回来,还有一层顾虑,”国乐继续说:“我回到把我打成右派的原单位,在反右中打头阵的几个人,把我那些本来说明不了什么的零零散散的话语,巧妙地串连成看似完整的右派言行,胜利地完成上级下达的右派所占比例的指标。我在大兴安岭就听说这几个人都提拔为大大小小的官儿,你说我同这些人怎么相处呢?那天,我去报到,他们看到我倒反不自在起来,有的还躲开我走。”
“你也不必太在意,这或许是你在这种处境中产生的神经过敏。”我插进话去。
“不会,我自信不是这样。在大兴安岭这可说漫长的日子里,我曾对过去时时反省,的确,我有自大傲上的毛病,这会影响同志间的关系,但我扪心自问,我从未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情,我只有把工作干好的心。而这些人不是把聪明才智放在正当的事业上,而是把志趣放在投机取巧谋得官位。我是有点看不起他们,不与他们为伍,可有人就喜欢和相信这样的人,赞扬他们阶级觉悟高。我刚才提到的如今看见我很不自在的人,就是靠吃运动饭营养出现在的官位。我可以忘掉过去,却没有办法不让这些人由于心灵上的不自在,把正常的人与人交往的心理状态变异了,多心,猜疑,嫉妒,十足的难养之小人。他们还有个特色,君子样子,小人心术,尤其当他们取得官爵,小人得志,尤其难养。我在他底下做事,他会时时疑心我在小看他,因此越要拿出架子,有理没理先压你一头,想到这里我便发憷,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听了国乐这一席话,心情也沉重起来,应该高兴的事情却又包含着这么多难言之隐痛。但是,我还是劝国乐说:“都这一把年纪了,而且走了这一段坎坷,把这等世俗看透看淡吧,把小人所使手段看作他演的把戏,你把自己扮个看戏人,看看这世上还有这么多拙劣的演员,看有趣,看闹猛,不就行了吗?”
国乐听了我通达的话,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把话题转了,问:“你何时去上班?”
他说:“反正已经报到了,总得先安排我有个住的地方,安居才能乐业。”
我们终于寻到了立新路公交汽车站,我随口说:“立新,立新,立志做一个出世脱俗的新人。”两人一齐开怀大笑。
一辆公交车进站了,我上了车,把笑声也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