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市长来了

(2006-09-17 15:29:06) 下一个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和国内的长官打交道了。市长的到来,使我立刻找回了二十多年前在国内当小民的感觉。

那天早上刚起床,就听到电话铃响。经验证明,这个时间来电话的,都有急事,于是赶紧过去拎起听筒。

“喂,我是爸爸!”一声苍老的河北腔。

赶紧问好,同时担心老爸别破费太多。这是我出国二十二年来,老爸第三次打来电话。

“你那书,出版了!”

我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哪本书?我没写书啊?

“统战部的。你那篇文章,市里领导看了,都说好!”

啊!终于想起来了。老爸说的是一篇列日地方志。一年前,M市统战部曾策划组织一本书,写M市留学生在海外奋斗创业的经历。统战部长和我在瑞士吃过饭,有一面之交,就分别找到我老爸和我岳母,要我写一篇。我不会写命题作文,又没奋斗创业,就没答应。几个月后,家人说,统战部的人又催了,国内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得罪不起,实在不行,写篇游记什么的可能也行,但已发表的不行,惹麻烦。我就想到了那篇地方志。投给华某文摘好几个星期未见发表,按以往经验,就是遭到拒稿了,何不拿它搪塞?于是就电邮给了在北京工作的三哥。三哥看后,说试试吧,又电邮给在M市的二哥;二哥打印出来,交给了我父亲;老父颤巍巍地骑着自行车,交到统战部;部长看了,说,“好!很好!”一家人这才放下心来。我打电话回去询问,对我的文章很少发表意见的母亲也说好,并且补充道:“对外国不褒不贬。”

我忽然想起谦虚使人进步,就对听筒里的老父说:“不要当真。一篇文章,何至于呢?”

“是的!市长对你很感兴趣,要亲自给你送书去!”

“?!”

“是这样的,市长X日至Z日要到比利时。你赶快拿笔记一下……市长电话是0086xxx555xx000。”

我放下听筒,看看写在纸上的X和Z,又走到日历前瞅瞅,立刻紧张起来。原来X就是今天,Z就是后天!这就有点紧迫了。我在国内时就怕见官,但老婆不怕,孩子也不怕,须把他们都拉上。算算时间,老婆如果也去的话,最好是后天。后天是星期三,下午她休息。可市长出访,日理万机,时间肯定不能以我家人的方便为方便。必须事先给他打电话,定好约会时间。市长今天何时到比利时?老爸没说。恐怕也得晚上了吧?市长到了,旅途疲劳,需要休息,还要倒时差,马上给他打电话,恐怕不合适。还有,见了市长,说些什么?我从未见过市长这么大的官儿,何况还是我父母的父母官?市长该有多大年纪?五十?六十?七十不大可能。M市不大,30年前也就20万人口。这样的小城,容不下上了年纪的官。可是,我跟年纪大的人交谈比较自在,特别是睿智的长者;而那些年轻有为者,比如自称某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博导等,常令我有手足无措之感。如果市长问我现在何处高就,我该怎样回答?做饭带孩子当坐家?市长如果很年轻的话,他能理解这些吗?要不然,赶紧做几张名片,印上“比中贸易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或者“著名网络作家”?

正想着,电话铃又响了……

“喂!江先生吗?我是统战部。”一个男中音,底气十足而又不失礼貌。

“您好!”

“你父亲告诉你的市长电话号码错了。少了一个5。是0086xxx5555xx000,”

“就是说,四个5连在一起?”

“是的。市长这会儿还在飞机上,晚上才到。回头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免得老头儿着急。”

“明白了,谢谢!您贵姓?”

电话断了。

中午吃过饭后,找出一张IC卡给老爸打电话,比直拨电话便宜。老爸说,统战部的人本来要他给我再打电话更正市长电话号码。 老爸说,那哪成呢?哪那么容易?他打一次国际长途,要骑半小时车到火车站。统战部的人说他们给我打电话怕不好报销。“有什么不好报销的?!”老爸说曾质问过他们。

晚上9点,估摸着市长应该到了,也安顿好了,就用IC卡拨0086xxx5555xx000。还真通了!

“市长吗?我是江岩声。您是市长吗?”

“喂!喂!”

“我在比利时,就是您给我带书的人。”

“喂!喂!我是。哦…哦…”

“您到旅馆了吗?”

“噢…噢…,我在法兰克福,等着转机。”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您?”

“明天吧。”

“后天行不行?最好是后天。我爱人后天下午休息。我全家一起去见您。”

“你再跟我联系吧。”

“您在布鲁塞尔将住哪家旅馆?”

“我不清楚,让导游跟你说。”

电话里传来市长跟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在比利时的人”,市长对那女人说道。

“喂!市长的旅馆是XXXX。旅馆电话是003222xxxxxxx。对!32就是比利时,2 是布鲁塞尔,然后是2xx!”女人的声音,如硬质合金钢,清脆,坚挺,冷漠。

我放下听筒,心里一阵冰凉。什么对我感兴趣!市长好像完全不知道我这个著名作者!是谁说的?文人之于政客,相当于纸巾之于食客,或者更刻薄一点儿,手纸之于如厕人。见了市长,一定要注意夹起尾巴来。他若不谈写作,绝对不和他谈文章千古事;他若夸我文章写得好,一定要记住回答“哪里,哪里!”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满脑子就是市长,市长。市长昨晚半夜才到布鲁塞尔,得让他多睡一会儿,不能太早给他打电话。可是,晚了也不行,他们可能会出去看小孩撒尿了。九点吧。旅馆一般九点以后不供应早餐,所以市长九点应该起来了,除非他胃口不好,不要吃早餐。

八点二十了,老婆和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安静下来。我打开计算机,在屏幕前坐下,想写点东西。可是,脑子被市长塞满了,什么也写不出来。起身到厨房看了好几次墙上挂着的电钟。那钟上画着一只蜻蜓,是十多年前到瑞士时,那里的一伙朋友送的,说是取蜻蜓点水的意思。现在轮到市长来蜻蜓点水了。

好容易捱到九点,给旅馆打电话。

“请问昨晚半夜有没有一个中国代表团到达?我要跟X先生谈话。”

“X先生的名叫什么?”

“不知道。他是市长。”

电话里传来一长一短的铃声。是接通了市长房间的电话。响了很久,终于传来一个女人的英文录音:“您要拨打的电话不回答,请留言。”我只好放下电话。看来市长已经走了。显然不能等他回旅馆,那样可能一天就要泡汤了。只好忍痛再给他拨国际长途0086xxx5555xx000,而且还得直拨,不能用IC卡,免得像昨晚那样,回声重重,误了大事。明天市长就要走了,若见不到市长,好容易带来的书,难道还要人家再带回去吗?

直拨电话清楚得多。电话里的市长听上去很客气,他说已经出来了。

“我什么时候能去见您?”

“今晚九点吧。”

“明天下午行不行?”

电话里的市长在问导游明天的活动。

“明天要去布鲁日。”市长对我说。

“那我今晚九点去见您。”

“好!再见。”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可以见到市长了。那本书该是什么样子?应统战部要求,曾特意拍了一张列日两河夹一岛的照片寄去。如果用雪白的道林纸印刷,配上精美照片,那一定赏心悦目。但也保不定统战部经费不足,粗制滥造,印得像地摊上的烂小说。留学生文集。M市那小地方,能有多少人出来留学?又有几人能把写篇文章当回事儿的?我的文章放在那样的书里,当然能引起别人注意。可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上网检查邮件。有两封信。一封是江西老表的,最近刚联系上,和我讨论倒腾景德镇瓷器。另一封是M市的二哥,也是最近刚联系上的,他说收到我托姐夫带回去的CD了。那CD上刻录了我的一些不涉及政治的文章。和我其他兄姐一样,二哥对这些我辛辛苦苦写就的、我视之如生命的文章也未置一词,但他一定看过了。我在计算机上调出那些文章,一篇一篇地读了起来,同时把自己想象成二哥,揣摩他的看法。读到《闲谈名分》的末尾一句,“何须用一纸名片来撑腰壮胆?”不禁笑了起来,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原以为人到中年,对谁都可以平视了,如今却被一个还未见面的市长搞得方寸大乱,差点儿堕落成姚士杰。决定不做那名片了。再说市长出访,每天收名片无数,什么样的头衔没见过?到时候,需要的话,比方说市长主动给我们名片,那就让老婆给市长名片,那上面印着她诊所的地址和电话,有事找到她,也就找到我了。

名片不做了,市长万里迢迢给咱带书,总得答谢吧?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叫老婆下午得空儿去买一公斤比利时特产夹心巧克力,二十多欧元一公斤的那种。老婆对此无意见。

晚上六点半,给孩子开饭,稀饭,煮玉米棒子。七点半,老婆下班回来。

“巧克力买没买?”

“买了。”

“钱包里有没有名片?”

“没有。”

我找出几张她的名片。八点整,一家人上路往布鲁塞尔进发。九点整,到达市长下榻的旅馆。就在布鲁塞尔内环道边,北站附近,四星级,高大,气宇轩昂,楼顶上矗立着一座硕大的霓虹灯,红色,形如皇冠,正往茫茫夜空中发射着不可一世的王者光芒。不知为什么,在灯火辉煌的大门口停下车来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句笑话:我是市长——派来的。

当然不是派来的,是真的。只是很年轻,年轻得很难估计其年龄。我平时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年龄,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我的视网膜上写满了市长。我心中暗自庆幸刚才走在宽大的走廊里时没教孩子要懂礼貌,见了市长喊伯伯。市长把我们让进他的房间。我放下巧克力。市长说不必,今天已经买了一些,拿回去吧。我说一点土特产而已。大家落座。市长倒水。寒暄。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我心想,一定是那本书了,市长一会儿就要说到它。

一会儿之间说了许多话题——来比利时多少年了?事业有成吧?经常回国吗?孩子几岁啦?住哪儿?列日?离布鲁塞尔有多远?等等。但是,没说书的事情。我看看时间过去不少,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只好说,统战部长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您要给我带本书来。

市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是这样的。统战部出了一本留学生文集,里面有我的一篇文章,写列日的。”

“噢!对!对!你的文章我看过了。”

我赶紧说:“谢谢。”同时准备着“哪里,哪里”。

市长接着说:“我不知道要给你带那本书来,很对不起,回去让人寄来行不行?”

我忙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哪里,哪里”咽了回去,改口说不必了,怪麻烦的。

市长又说:“在法兰克福机场接到你的电话时,我还以为是你要托我带书回去。”

我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凝固了。偷眼看看老婆的脸,也一样的。一阵冷场。只有孩子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可是,显而易见,话还是要谈的,总不能立刻拔腿走人吧?谈什么呢?当然最起码得和安徽有关。而且还得显出我的作家档次。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在网上讨论得沸沸扬扬的安徽农民问题。这真是个好话题!于是赶紧说了起来,很自然地,提了我当过知青,知道一些农民的情况。市长说,那些问题是点上的。点上的,还是面上的,当然没必要和市长讨论。我就说起巴西也有农民问题,而且更严重,但在巴西,除了农民自己以外,没人关心;中国城里人关心农民问题是件好事,说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提到知青,其实也是抛出一个话题绣球。如果对方也当过知青的话,通常就会打开一个话匣子。市长没理会知青绣球,而是谈起了M市这些年的发展,修建跨江大桥的立项规划。市长说,自武汉以下,M市是长江沿岸城市里唯一还没有跨江大桥的。市长说话的时候,我在想,按市长说的方位,那规划中的大桥很可能要穿过江对岸我曾经插队的地方。

听市长谈完了大桥,我们就和市长握手告辞了。起身的时候,市长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名片大小的纸片。市长往盒子里掏了掏,停住手,迟疑了片刻,又放下了。市长执意送我们穿过宽大的走廊,直到电梯,告别,第二次握手。电梯门合上了,把市长留在了走廊里,还有市长那疲惫的笑容。

出门一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孩子直嚷饿,只好开车去市中心的唐人街吃夜宵。过了十一点才往列日赶路。夜深沉,心彷徨。一路上,我反复思考着这件荒唐的事情可能错在哪里。市长贵人健忘?但区区一本书,忘了就忘了,没必要撒谎。再说了,凭良心讲,市长是个好人,在法兰克福机场接到我的电话时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就答应接见我;以他的地位,还准备给我往回带书。书是多沉的东西啊?旅行途中谁喜欢给别人带书?所以,问题不会出在市长那儿。那么,是统战部长忘了告诉市长?那为何要专门打电话来?不过,人家打电话来是更正市长电话号码的,并没说书的事情呀!是八十三岁的老父搞错了?得了根鸡毛,老眼昏花,看成了狼牙棒一般粗的令箭?那我为什么就这么麻麻溜溜地、条件反射地、鬼魂附体般地中了邪?给市长打了两次国际长途,为什么就没问一句:市长,您带那本书来了吗?

一百公里路跑完了,到家了,我还没想出答案,只好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小民啊,小民,一日为贾桂,一世为贾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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