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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翻译

(2006-09-30 17:21:14) 下一个

江岩声

(一)黑铁时代

八十年代出国的留学生可能都有过当翻译的体会。我刚出国时,读过教育部的一个宣传材料,说留学要过三关:语言关,生活关,还有一个什么关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学习关吧?材料说当时拿德国洪堡奖学金(后来听说任教委副主任)的韦钰,刚出国三个月,就过了语言关,说一口流利的德语,曾给中国访问洪堡基金会的代表团当翻译。我的同学里有一位自费公派访问学者,刚来比利时的时候信心百倍,说韦钰行,咱为啥不行?咱也要三个月拿下法语。半年以后,他发牢骚了:

“我说小江,法语是不是比德语难?人家韦钰学三个月就能当翻译,我来半年了,法语怎么还是老样子?听,听不懂;说,结结巴巴,还不如在国内。”

“我已经来一年了,还不是和你差不多?学语言是以天赋见高下的,人比人气死人!”

这是我在广州外语学院学法语时得来的体会。我那时的同屋黄秋庭就是个外语天才。大家同时起步,一样用功,半年下来,他就是比我们学得好,好上一大截儿,不服不行。相比之下,我就是个外语笨蛋。但是,再笨的人学外语,只要锲而不舍,又生活在外语环境中,时间长了,总会功到自然成。成了以后,我就在学习之余,偶尔给人家做短工,干些鸡零狗碎的杂活儿,编程便编程,修房便修房,跑堂便跑堂,翻译便翻译。这其中,翻译可以说是最人模狗样的一种:着西装革履,陪风云人物,操高言雅词,品珍馔佳肴。可是,若论报酬,就很难说了,有点儿像人打摆子时的体温,忽高忽低。最低的时候是零,免费。这常常是陪国内来访问列日大学的官方代表团。就难度来说,这种没钱的翻译最令我头疼,因为说的都是一些友谊地久天长的大话。中国来访的,不论官大官小,言必称中比友谊。 在法语里,“友谊”其实是很少说的一个词,而围绕它编织成的国家级大话,口语里更是从来听不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比两国远隔千山万水,但两国人民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对着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说这种国与国之间掏心窝子的话,那教授除了一脸茫然以外,还能有什么表情呢?翻译是门学问,而翻译中国官场辞令更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我没受过专门训练,对这些国家级大话,怎么可能翻得准确,翻得传神?所以,勉强翻完以后,看着比利时人丈二金刚一头雾水,我脸上发烧。

除了国家级大话,突如其来的高雅话题也很难对付。一次宴会,在列日最老的一家饭店,庆祝签订中比一项合作研究协议。酒酣饭饱之余,中国大使馆商务参赞忽然诗兴大发,即席背诵起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角垂,……,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餐桌对面,是一溜儿正襟危坐的比利时教授和政府高官,望着他们迷惘的目光,我只能傻眼。现在想来,那参赞当时可能遇着点儿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不然的话,向老外介绍中国诗歌,更好的选择多着呢!比方说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用来象征中比两国更进一步的合作,多合适 ?! 为什么偏偏念惨兮兮的《明妃曲》?既不合时宜,又难翻译。

有时谈判的专业术语也会难住我。有一次,比方要求双方在一份谈妥的文件上签字,中方代表说他的级别不够,他的签字不算数。比利时人说要是你们谁都不签字的话,不等于没谈一样的吗?中方代表回答说要签也只能草签。这下便把我难住了。首先我不知道什么叫草签,像老毛他们看文件一样,画个圆圈?或者在签字旁边注明“不算数”? 其次我不知道怎样翻译“草签”。比利时人也跟我一样,没这概念。他们认为,只要签上名字,不管笔迹多么潦草,都是签字。中方代表坚信“外事无小事”,不弄清楚了,就是不签。最后怎么解决的,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即使是翻译平常咱们老百姓说的话,也有卡壳的时候。大约是 1986 年吧?北京首钢买下列日地区一家关闭多年的炼钢厂,派来三百多工人拆迁设备,干了半年,拆下来的破铜烂铁,一车一车地拉到安特卫普,再从那里装船,海运回国。首钢只有一个法语翻译,姓谢。人多嘴杂,再加上三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睡,诸多杂事,谢翻译没有分身之术,一人哪能抵挡得过来?于是,在首钢的请求下,我们几个留学生就组织起来,轮流去当翻译。那个时候,国家外汇困难,请留学生当翻译没曾列入首钢工程预算,所以就没有名义上的报酬。只是隔三差五地从 他们的食堂里拿 一点儿东西发给我们,或者一瓶色拉油,或者一包面条,或者三两 棵葱。其实我们也不在乎有没有报酬。都是公派留学生,为国家建设出力是理所当然的,心情愉快的,而且还是一个操练法语的好机会。那个时候,大家都挣得少,一点儿外汇攥着就像宝贝似的。有位工程师参加一家工厂的三天培训课程,我给他当翻译。完了以后,拉着我满列日到处找劳保用品商店,要把那家工厂发给他的只穿了三天的工作服卖掉。劳保用品商店出的价是 100 比郎,相当于现在的二块五欧元。我还陪过首钢食堂的采购员去买菜,坐着公共汽车,专往最便宜的地方去,跑遍了列日的屠宰场和蔬菜批发站。工程结束那天, 首钢团长设宴感谢比方人员的合作,中国人加上外国人共有四百多,开了几十桌,济济一堂。 在这样的场合当翻译,众人瞩目,自然很风光。团长个子不高,是个广西人,说话简短痛快,宴会前致词的最后一句是“大家请便”。这么简单的一句口语就把我难住了。想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文绉绉的 Vous pouvez vous disposer 。后来很多年里,我常想团长那句结束语到底该怎么翻。现在想来,或许 Servez-vous 应该就可以了。

偶尔也有报酬很高的时候,那样的翻译就给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有一次中国代表团来和列日大学一位教授讨论研究项目。我上过那位教授的课,是最让我头疼的,考了两次才勉强考过去。我打怵那教授,他也记住了我,就请我去当翻译。送走客人以后,教授朝我勾勾手,示意我跟他去办公室,然后递给我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我差点没晕过去,完全没想到,里面竟有八张面值一千比郎的钞票,几乎等于我一个月的奖学金!教授微笑着说:“ Bon travail, bonne remuneration 。(干得好,就该挣得好) ”

(二)黄金时代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春风杨柳万千条,十三亿人民尽舜尧。而我呢,在国外天南海北折腾了一番,走了下坡路,又开始给人家做短工,教中文便教中文,当翻译便当翻译。所不同的是,时下的中国,经济抽风般狂热,往西方送来了一批又一批的经济代表团。现在当翻译陪的自然都是生意人,比方雇主给的报酬也就很生意,相比之下,当年首钢的那三两 棵葱不过是 三两根毫毛。我的法语比当年也灵光许多,来的人也不再说那些国家级大话了,翻译起来就没什么困难。而且,因为我很少回国,这些代表团就成了我了解中国的窗口,审视自己的镜子。当然,凡事有利便有弊。当年我是小江,前途无量;现在是老江,穷途末路。满脸皱纹的老江博士给一些嘴上没毛的小伙子当翻译,听吩咐,受差遣,心里便生出些酸甜苦辣。若碰上那等个体户老板访问团,有时还会听到一些恶心话,比如“外国的 华人都系博戏(士)啦,在街上抓条猫,也系博戏啦!”这个时候,就更要暗自往丹田上 运气,方能镇静应对。

那天,来的是某公司在中国的客户组成的代表团。所谓客户,就是搞批发的二道贩子,每个贩子手下有好几家工厂,说起钱的事情口气都很大。这些有钱人穿着很随便,与我的拘谨的西装革履形成强烈反差。我看接待日程表上写着代表团要花一小时乘专用巴士游览列日,就把《啊!列日》一文复印了十多份,送给他们人手一份。文章太长,不是一下能看完的,大家只是溜上一眼就放在巴士座位上了。中午在列日最有名的中国餐馆吃饭。比方接待人是个中年女士,不会说中文,自然不喜欢和中国男人搅合在一起,先自托词告辞而去,留下我一人陪代表团吃饭。女士临走时叮嘱餐馆侍女,这顿饭没有开支限制,随便客人点菜开酒,又转身对我叮嘱日程安排,一定不要迟了,最后说我的饭钱也算在里面了,不用我自己掏钱。

餐馆事先已经拟好了菜谱。侍女来征求意见,我翻译给大家听,都说好。这家餐馆的酒窖在隔壁大教堂的地下,远近闻名。我向大家做了介绍,可是没人愿意品尝,都说来杯比利时啤酒就行了。“法国葡萄酒可是西方文化的代表呀!”我不无遗憾地告诉大家。这是我第一次到这家餐馆吃饭。

都是中国人,单独一个包间,说话方便,即使大声喧哗,也不碍事。一杯啤酒下肚,有人问道:

“江先生,你在文章里说的那些妓女在哪里?”

“往那边走两条街。”我做了个那边的手势。感到挺高兴,原来还是有人仔细读我的文章的。

“多少钱放一炮?”

“四五十欧元。”

“很便宜呀!吃了饭快带我们去。”一个人从兜里掏出一把欧元钞票,点了点,放在桌上。

众人大笑,个个显出踊跃之态。

就想起了老陈。妓女那行情还是他告诉我的,有二十年了。老陈是科学院地理所派来的访问学者,住在国际学生中心,邻居都是些和他一样拿比利时外交部奖学金的黑人学生。老陈说,每月初那些老黑一拿到奖学金就去放炮,一炮两千比郎,一个月的奖学金缴了房租以后就只够放五炮的,到月尾没钱吃饭了,就来朝他借,讨厌!

就想起了我和老陈之间的故事。这故事和当翻译没什么关系,有点儿离题,但我想还是把它写出来吧。这就好比作家们常在小说里夹上一段与故事情节无关的风景描写,可以让读者松弛一下神经。另外,还因为老陈是老实人,比我还老实。老实人故事少,现在不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写他。

有段时间,国际最著名的边界元教授到布鲁塞尔自由大学讲课,二个星期里,我得天天去听。老陈有外交部发的火车月票,没有照片,比利时全境通用。我就借来了使。结果最后那天回列日的时候被车长查到了,要我拿出身份证来核对。我说没带。“那就出示护照。”“护照也没带。”车长就扣下了月票,要我第二天拿着身份证或者护照到车站站长办公室去取。我和老陈商量办法。我说老陈你把身份证借给我,外国人看咱中国人都长一个样儿,再把你的黑框眼镜借我戴上……,我话还没说完,老陈突然哭了起来,泪如雨下。哭了一会儿,老陈抹干眼泪,说,别弄砸了,车站给通报到外交部去,影响他老婆申请比利时签证来探亲。最后还是我骑上摩托车,载着老陈一起到了火车站。我穿上老陈的黑呢子大衣猫在远处的墙角里,老陈穿上我的蓝色滑雪衫去站长办公室。老陈说,万一穿帮的话,就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是个晴空万里的冬日。真是运气!老陈只进去了一小会儿,就出来了,手里举着月票,朝我晃动。那位车长不在!老陈啊,你现在哪里?是否已经退休了?……

“妓女都系黑银(人)吗?”一声广东腔打断了我对老陈的回忆。

“也有白的,东欧来的。”

“那好!那好!大家快欺(吃)!” 广东人显然是个领头的。

可是,餐馆把这顿饭搞得太隆重了,特地安排的菜谱制作起来费时费力,一道一道的菜上得很慢。最后一道是甜点,大家都说只要点水果就行了,好快点走人,可是等了好一会儿才端上来。每人一盘,盘子里有一球冰激淋,一球麻团,一球元宵,两颗草莓,数叶切成佛手状的芒果,十多个红色的醋栗。红的,白的,黄的,煞是好看,可就是吃起来太费时间。等大家都吃完了,我看看表,已经下午两点,按日程安排,此时必须乘巴士离开列日去三十公里外的工厂参观会谈,之后他们还要赶到布鲁塞尔。我起身看看窗外,那巴士已经在楼下等着我们了。于是,那天的下午,列日就少了一道风景:西装革履的老江博戏领着一群中国色狼在妓女街里来回流窜,挨门放炮。

2004-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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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Hurstian 回复 悄悄话 哈哈哈, 老江太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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