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闲话

古今同一笑,淡然赴春秋。
正文

唐诗拾趣 (4):女诗人

(2006-05-08 00:29:28) 下一个

前言:偶尔从网上翻翻红楼,被第一回第一段的几行话击中心坎,“今风尘碌碌, 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虽然自己还远没到沧海回首的年岁,但念及今日女子们,细细考较比照,也为自己和诸多男性们羞惭,因此为此文,探究前代女诗人的行止见识、因缘业果,为今世女性、男性之鉴。也以此文作为一件特别的生日礼物献给一位令我尤感惭愧的朋友。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薛涛<<酬人雨后赏竹>>

经历了千年的风雨雪霜,唐代女诗人和她们的诗作仍如苍竹一样幽然、从容地挺立在祖国的文艺百花园。在流传至今的两千五百多位唐代诗人和近五万首唐代诗作中,女性诗人仅一百八十余位,相应诗作仅几百首。但这些女诗人却代表了唐代女性的文化精神,而她们的生活、她们的作品也能引发我们对整个唐代社会形态的思考。

依据诗作的品质、数量,唐代女诗人首推薛涛、李冶、鱼玄机。被后世称为“万里桥边女校书”的薛涛,诗今存约九十首。薛涛早年因父丧入乐籍、为官妓,因才貌双全,与众多官宦名士有唱和往来,中年后脱乐籍、洗尽铅化、终身未嫁。“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薛涛的一生就象她的这首<<送友人>>所描述的那样,不断地迎来、送走一个又一个友人、情人。不仅有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更有着期盼、欣喜、幽怨、悲伤、相思、怀念的情感波澜,而这一切都被薛涛化成清奇雅正的诗作。在经历了太多的离合聚散后,薛涛最终成为一个虚心自持、恬淡从容的老人,隐居在成都浣花溪畔修竹、制诗笺,从此淡然一生。

被喻为“女中诗豪”的李冶,诗今存约二十首。虽早年即成为道姑,但沉闷的道观生活无法禁锢李治生动洋溢的性情。李冶追求爱情,广交名士,因此才艺更进、声名雀起,竟能“不料虚名达九重”、被唐玄宗召见。李冶的成年生活可以用她的两首诗概括,循环在纵情和相思中。“翠融红绽浑无力,斜倚栏干似诧人。深处最宜香惹蝶,摘时兼恐焰烧春。当空巧结玲珑帐,著地能铺锦绣裀。最好凌晨和露看,碧纱窗外一枝新。”,李冶纵情时犹如这首<<蔷薇花>> ;而纵情后的分别则一如<<相思怨>>: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一代才女鱼玄机虽然只活了二十四岁,却有近五十首诗至今流传。早有诗名的鱼玄机出身寒微,十六岁嫁与李亿(字子安)为妾,但为其原配所不容,被迫入道观。最初的几年,李亿同鱼玄机还暗中往来,鱼玄机也忠贞自守。“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表达了鱼玄机对李亿真挚的思恋。但李亿最终还是离开了,鱼玄机悲叹“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从此对爱情绝望、对男人绝望、也由此淫荡堕落,她以“诗文候教”为幌子招引出了车水马龙、慕名而来的男客,最后在争风吃醋中杀死侍婢而被处死。

三位女诗人的生平着实让人感慨。是的,薛涛做过乐妓,为了生存,她确实出卖过身体,但她的内心却高洁纯美,贞节难道仅仅应该依据肉体、而不是心灵来定义吗?!从表象上看,李冶象是当代“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的千多年前的先驱,但由于时代的差异,两者的行为内涵不尽相同。同一个人,可以贞节自守,也可以淫荡堕落,鱼玄机的例子告诉我们,对于已经感受不到爱、内心已经绝望的人,道德其实是多么空洞!道德,只有在人性有满足的情况下,才具有更切实的意义!

在为女诗人们的生活和诗作动容感怀的同时,我们也不禁要思考为什么唐代女诗人的主流是生活中非主流的乐妓、道姑?为什么千千万万的生活在家庭中的大唐女性反而鲜有创作?而我们一直引以为自豪的有万里河山的三百年大唐到底又有着怎样的家庭形态和社会形态?再推而广之,为什么在中国长达几千年的封建文明中涌现的女诗人相当稀少,而知名的女诗人中仅李清照、谢道愠等寥寥数人出身良门?中国这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又有着怎样的家庭形态和社会形态?对于这些疑问,从唐代诗人,包括女诗人,的生活和诗作中,我们依然可以窥视出答案。

从薛涛、李冶、鱼玄机等人不到十岁即能诗文的例子看,在有文化追求的唐代家庭,女性也可以受到相当的教育,只是进入家庭、嫁作人妇后却少有诗作传世。这里应该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良家有文化女性的诗作难以传出闺房。对于这方面的原因早我们数百年的曹公感触犹深,“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因此曹公呕心沥血、十载寒窗“使闺阁昭传”。但更重要的原因应该还在其二,良家有文化女性的家庭生活多不幸福。“问渠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文艺创作,包括诗歌创作,的源头活水在于生活,有情趣、有人性满足的生活。封建时代,包括唐代,良家女性的生活空间基本上仅限于家庭,这样,不幸福家庭生活也就扼杀了她们文艺创作的源泉。近日走廊里的连载<<王夫人的自白>>很细腻地描绘出一个封建士大夫家庭的主妇的生活和心理,比较起很多其他家庭(如贾赫家),王夫人还算幸运,但在缺乏感情满足的情况下,王夫人又怎能拿起诗笔、著出佳作呢?!好了,还是再跳回唐代,从唐诗中考察那时的士大夫们的生活,从而推断他们的妻妾的感情生活吧。

中国古代不仅可以一夫多妻,文人士大夫更狎妓成风,这点在唐诗中也历历可见。诗仙李白,其诗作最富神韵,但也不检行止,(“兴来携妓恣意过,其若杨花似雪何”,<<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同时李白性喜游历,可以在外经年不归,(“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寄东鲁二稚子>>)。李白的两任妻子都出身高门(一为故相许圉师的孙女,一为故相宗楚客孙女),应该都懂诗文,但有这样风流浪漫、四海游历的丈夫,能有多少家庭幸福,能有多少情趣吟诗作文?被誉为“人民的诗人”的白居易则更是文人无行的典范,妻妾、家妓成群,还不时推旧纳新,(“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追欢偶作>>),更常常在外狎妓、连夜不归,(“报君一事君应羡,五宿澄波皓月中”,<<泛太湖书事寄微之>>)。对比于白居易,红楼里的贾赫是不是都算洁身自好?!能想象白居易的妻妾们是怎样的生活吗?能想象白居易的妻妾们在强颜欢笑的表象下会有好心情赋诗作曲吗?也不相信白居易能仅用俸薪支持这样“丰富多彩”的生活,也实在搞不清“人民的诗人”和“人民的盗贼”如何区隔!不能再说了,也不能再从唐诗中探寻士大夫们的风花雪月了,因为实在数不胜数。但士大夫们的风花雪月、风流韵事的背后,难道不是他们妻妾的苦与泪吗?!她们连基本的家庭幸福都不能奢望、连基本的人性需要都难以满足,又怎能要求她们有可以传世的文化创作呢?!

文人士大夫们自己无行无体,那么他们又是怎样要求女性呢?关盼盼的故事给予了我们一个答案。关盼盼为中唐张建封之妾,非常幸运的是张建封待她很好,建燕子楼让她居住。张建封死后,“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并作诗<<燕子楼三首>>追念张建封: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兴散,红裉香消一十年;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不料,诗辗转传出,被曾与关盼盼有过一面之缘、并垂涎其美色的白居易看见,他居然给关盼盼赠送了这样一首七绝: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我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在白居易看来,女人哪是人,蛾眉怎堪比黄金,而张建封既能不惜黄金买蛾眉,则蛾眉又怎能“一朝身去不相随”?高官权贵、文坛泰斗的白居易这么首诗携带着舆论的力量和“道德”的压力,这让关盼盼如何承受!她接到诗后,“乃反复读之,泣曰:‘自公(指张建封)薨背,妾非不能死,恐百代之后,人以我公重色,有从死之妾,是玷我公清范也,所以偷生尔!’” 随即,关盼盼给白居易写了示意绝命的答诗: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然后,“旬日不食而卒”。临死,她口中吟道:“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显然,她并不想这样死去,她是被逼而死!这就是白居易的道德:妻妾应从夫殉死!这也看得出白大诗人自己的愿望:他死后,他的众多年少侍妾、家妓也应殉死,供他阴间享用。大幸老天有眼,白居易老年患了风痹之疾,不能风情,只好清心寡欲、遣散众妾和家妓,不然,又不知有多少红颜无辜断送!而在那个时代,白居易的道德观其实也典型,曾经“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在<<题桃花夫人庙>>一诗中流露了同样的道德观:细腰宫里露桃新, 脉脉无言几度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伶金谷坠楼人。杜牧以绿珠为石崇坠楼而亡的典故来表达对息夫人忍辱苟活的遗憾,一样认为女人应该从夫殉死!

能想象到吗?封建士大夫家庭是这样的!女人们被待如犬马。能想象到吗?封建社会的道德是这样的!男人们风流放荡,却要女人们守贞、甚至殉死。有这样的家庭形态和道德意识,封建士大夫家庭里能有多少幸福的女人?!真是时代的讽刺,乐妓们、道姑们往往比士大夫家族的妻妾们要幸福,更有可能得到人性和情感的满足!我们是不是觉得过李冶追求人性和情感的满足的方式即使在现世都太前卫?但我们能理解在那个时代她的感慨吗?!她有这么首《八至》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是啊!至亲至疏夫妻!看透了苍凉世事,也看透了伦理名节,李冶的狂欢纵情中难道不也深隐着她的过人的智性吗?!而这种智性或正是她同一些当代的 “用身体写作”的前卫作家们的分别处。

史海沉钩,唐诗中有无限风光,也让人无限感慨。抚昔追今,欣慰的是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崭新时代,女性得到了基本的尊重,不必再象鱼玄机那样幽叹“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而是可以同男性一样高榜题名、出国深造,女性的文艺才华也逐步地得到体现。其实,坦白的个人感觉是,除了很豪放、纵情的创作外,女性有着同男性相当、甚至更好的诗歌天赋和写作能力。不必远说诗坛,即使是在走廊里,也能感觉到女性诗品的出色。几月来,时而会在走廊里遇见诗人们,留有较深印象的就包括女性,而其中一位真是人如其名、煞是有趣:这边的华盖下,一个女孩气息如兰、出口成诗,那一侧众诗公们惊惑着大观园里的妹妹怎能跑到走廊呢?一转神,便不禁争先恐后地鼓掌叫好。是啊,走廊里确实有宛如曹公笔下的姐妹们,她们并没有出身于高门巨族,但她们的行止、才华尤胜须眉。那个禁锢着她们身体、压迫着她们的灵魂的旧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们也舒展着自由的翅膀翱翔于蓝天。为她们的自由、追求和明天喝彩!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昔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写于二OO五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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