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绿先生不同于男人,它不过是块塑胶。埋岳飞的青山有幸被后人鞠躬、尊敬;铸秦桧的白铁却无辜被后人踢打、唾骂。做成绿先生的这块塑胶,说来也会被很多男人嫉妒。如果说绿先生能完全代替男人,那是个判断的失误。阿妹仍喜欢男人,只是口味高了很多。在旧社会,哪怕是当代的新社会中国,人们意念里,婚姻是他们唯一的未来和稳定的个人生活。这种意念下,人们找伴侣结婚,随着年龄的增大,标准会越来越降落。就像到市场上买必需品,没有合意的选择,差不多能用的也凑合。阿妹意念里致命的不同点是“不要婚姻”是一个重要选择,她仍然迷恋爱情的五光十色,但不相信恋爱时的海誓山盟能天长地久。绿先生只是个色情猛男,带着爱情的猛男要好过绿先生,但是,这猛男在经济上至少要和她一样独立,爱情消失的时候,大家也都要有放得开的洒脱。爱情猛男不再,她还回到绿先生那儿去,她不想让婚姻的一张纸捆个你死我活,或被人分掉家私。结果算来算去大多数男人还不如这个绿先生,原来只有极少部分的“婚姻”可能好过“不要婚姻”。阿妹如今也经常用“脏兮兮”这个词来形容很多男人。原来艾达的那个所谓的“双性恋”并不神秘。在阿妹的眼里,绿先生总是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有时她告诉它:“你这家伙艳福不浅,夜夜陪着的是个美女,感觉一定很高。”绿先生总高昂着一副充盈的状态,即精力充沛,又不卑不亢。
稳定的性生活有助于和善的人格,自从有了那绿先生,阿妹能从男人的态度上区分出情和色。对于朋友似的关照,哪怕是绅士般的开一下门、指一番路,阿妹也能报以友情般的答谢。对于男人们与色有关的兴趣显露,阿妹能报出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从容微笑,情场的高手也不过如此性感。绿先生即是她的床上用品,又是她的保健品。它帮她从心底的音乐里过滤掉了色的杂音,情的音色由此变得纯美。阿妹似乎更理解了艾达,如今她也能忽视性别,平心静气地欣赏人格的美丽。对安东的情分,阿妹不去挑逗,也本能地不去伤害他。对阿妹来说,男人色,色不过绿先生;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要当成稀有资源来珍惜。
阿妹如今经济上独立,又有如奔这么个小宠物,有空时还能跟诗倩聊聊天,学学怎么过日子。诗倩花钱很精明,买的东西又好又便宜。阿妹从前也理财,但个人理财和当家过日子有些不同。这回也学学精打细算,其实这些比大学课程简单,过一段时间,总能有些进步,她和如奔的小日子过得蛮舒服。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婚姻能让她比目前的感觉更好。不确定另一个比手里攥着的这张牌更好,为什么要换张儿?难道现在就要和一个男人将生活连在一起,生儿育女,攻房攻车?等等再说吧。单身没希望时,婚姻才可能是归宿。人与人的联合,往往表现得能“共苦”,却不能“同甘”。这辈子和谁过,要看你“去日苦多”时,和谁结缘。
阿妹和如奔定了飞机票,准备回国过一个团圆的中秋节。她来新西兰三年半,本可以申请成为它的公民,由于审批总要用几个月的时间,阿妹决定从国内回来再申请。当初文琳制定了两个计划,现在看都比较成功。阿妹可以有双重身份,这有其幸运的方面——文琳活得久。但是成功也有人为的方面,他们为这成功,在下面堆砌了很多工作,比方爸爸买的房子,文琳在护照上做的手脚。可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回国的第一站到北京,阿妹的爸爸从机场接到阿妹和如奔,爸爸的女朋友也来机场接人,还送了三千块钱见面礼。“到中国了,不用换外币,这两周出去买点喜欢的东西。”阿妹看那女人年轻、温顺的样子,觉得爸爸这个男人这辈子在女人上颇有福气。男人的钱财可以买福气,女人的色相却不见得换来福气。阿妹嘴上客气,收下那见面礼的手却没有客气。一起出去吃顿北京烤鸭,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已经订好,两个人在卧铺火车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到达哈尔滨。中秋的北方,空气里已飘着寒意,阿妹见了文琳、武强又泪眼模糊。如奔没有哭,他忙着向父母显示自己的新游艺,他理解的是妈妈在中国治病,爸爸在中国做生意。如奔已经认不出姥姥、姥爷。看到如奔心里如此明媚,姥姥老泪纵横,姥爷手里拿着的玩具见面礼,怕如奔不要,也没敢递过去。如果一个家庭里,有三代人同堂,那法则一定是让小孩子高兴,他高兴时,全家都幸福。姥爷在单位里当不大不小的头目,在家里一直有姥姥这个不小不大的“正家长”管事,姥爷适应了一种“在外面我怕谁?在家里谁怕我?”的“副家长”心态,见到这个肥肥硕硕、滔滔不绝的新西兰籍外孙,姥姥成了场上的裁判,姥爷成了场下的教练。尽管如奔说的“汉语”充满“音译”的游艺机“专业词汇”,语序也经过了“发明创造”,姥姥和姥爷即有能力意会,又有耐心言传。阿妹的小姨和囡囡也在,囡囡比如奔大几个月,个子比他矮半头;态度上,却带着比如奔高半头的评判。小姨有些见老,但风韵犹存,和阿妹很亲,亲得直落泪。阿妹从心里同情小姨,但她自知无力回天。
文琳的病情不是很稳定,但精神很好,尤其见了如奔那活泼可爱的样子,有了些当妈的放心。武强交了一个大厨朋友,学了很多招儿。到文琳父母家吃饭,武强掌勺,宴席十分丰盛。文琳有两个亲妹妹,一个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另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父母的三屋一厨也挺宽敞。阿妹坚持回家住,家里只有小姨和囡囡。小姨仍然在小学教书,她和爸爸的婚姻明显在中国式离婚的瓶颈处卡住。在小姨那里,阿妹是个空袋子,不管她说啥,阿妹都倾听,有时插那么一、两句话,口气也充满理解和同情。其实小姨也不需要建议和主意,她只要有个人听她抱怨。一个女人如果心里积攒了三、四年的抱怨,别对她不耐烦了,她的生活已经够灰暗。阿妹本想告诉她,离婚不是世界末日,单身母亲的生活并不可怕。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婚姻围城里的人,并不都想冲出围城。就像三年自然灾害时,很多人饿死也相信,“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比他们活得差。也像在笼子里生活了多年的鸟,天天叫着要自由,你打开那鸟笼的门放生,它们却不肯飞到大天大地里去经风雨、见世面。有太多对自己生活不满意的人,只想抱怨,却不思改变。劝他们改变,往往把他们推远。小姨的心里也有希望,她知道很多真人真事的故事,都是女人坚持不离婚,多年之后,男人离开了外面那些杂七杂八的女人,回到“一心一意跟他过的老婆”身边。阿妹不忍心用值得与否的理论去煞风景,且让她这将在风雨里站立一天的女人,期待有一刻灿烂的晚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