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斋主

书多方觉更糊涂, 名利双休隐江湖。 闲来卧钓烟波上, 忘问东君有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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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河东四子 - 三十五年后》之三 金子

(2014-10-31 06:18:48) 下一个


金子


金子是自个儿找上门的。那天,我们正吃着晚饭,大门呼地一下就撞开了,急冲冲地闯进一个人来,嘴里喊着:“兄弟,大教授,还记得老朋友吗?”我们一家子都被吓了一跳,静下神儿来一看,是金子。他穿着一身国防绿,头戴大盖帽儿,肩上还抗着星星杠杠的,威风凛凛,特像当年照片上的金老爷子。

 
“金子,你个狗东西,烧成灰我也认识。”我扑了过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老妈在一旁笑道:“你们的儿子都二十多了,自己还那么不成人,胡说八道的。”我家老爷子也插进来:“你爸爸还好吧?能起来走路啦?”我的侄子侄女们一拥而上,围着金子“金叔叔,金伯伯”胡喊一通,门口还站着个小当兵的,朝着金子指指手表:“首长,时间到了。”一屋子人七嘴八舌,乱乱哄哄,可真够热闹的。
 
“大家静一静,马上我要去开会,现在只讲三点。”金子一本正经地说:“第一,我家老爷子还好,下不了地,躺在床上研究‘三个代表’。第二,今个只是来照个面,看看我家大兄弟变没变。这个第三,我请大兄弟一家明个子吃饭,到‘访春茶社’,十八点整,不见不散。”金子朝着我家二老作了个揖,“对不起啦,老爷子老奶奶这次就免请啦。”说完,“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个礼,冲着那个小兵把手一挥:“开路!”
 
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金子雄纠纠地离去,静了半晌儿,哄堂大笑。

“金子什么时候当的兵?”我奇怪地问道。我家老爷子哈哈了两声:“他算哪路子兵?土八路。”老妈跟着解释道:“他是个预备役,还封了个大校师长呢。”噢,闹了半天原来是个预备役,不就是当年我俩在厂里的那个“武装基干民兵”吗。看来不管什么东西一经“包装”,都能唬人。
 
当年插队回城后,我和金子分到同一个厂,他当电工,我当钳工。俗话说,死车工,活钳工,吊儿浪当是电工。金子把个“吊儿浪当”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天到晚屁股上挂着一嘟噜钳子起子,在车间里悠来荡去,正经的技术不好好学,邪门歪道倒是不少。举个小例子,一天上夜班,金子神神道道地来找我,问我想不想吃西瓜。我知道电工班的后面就是一片瓜地,但那儿矗着一座看瓜棚,每晚都有三四个农民守着,我可不想冒那个险。金子说:“老笨了不是,看看咱哥们的。”他把我领到电工班,关了灯,打开后窗,甩出去一根电线,电线头上绑着个铁勾子。只见他一掳一掳地拽回电线,便勾回来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
 
没多久,厂里成立了“武装基干民兵排”,我和金子都入了选,一人发了一支半自动步枪,还变成了“半脱产”--半天工作半天训练。金子这下子如鱼得水,捕俘、擒拿、格斗、潜伏,样样争先;拼刺刀、打实弹、武装泅渡、攀越障碍,行行模范。很快就提升成排长,“半自动”换成“五四式”,电工也不干了,调到厂部当了保卫干事。虽说当了个小官,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金子怎么都正经不起来,经常带着我们干点儿出格越轨的勾当。
 
有一次,金子通知我们晚上要训练,下午到他家集合作准备。我们一帮少豪背着枪,挂着手榴弹,骑着“飞鸽”“永久”到了他家,满以为他要对着地图布置任务。谁知他却让我们站得远远的,自己带着手套口罩,守着个煤炉子,炉子上放了一只破铁锅,里面融着半锅蜡。他手拿一根儿筷子,沾着锅里的蜡,脱出一个个小蜡管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儿,把瓶里白白的粉粒倒入蜡管,再小心翼翼地用蜡封上口,活像是一个个装着药的胶囊。他手一抖,瓶里的白粉落到地上两小粒,金家养的一只老母鸡随口啄了,顿时倒地,两条腿儿抽了几下便无声无息。这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我们个个吃惊不已。原来这是金子从厂化验室搞来的“山钠”(氰化钠,剧毒,但遇水即溶)。只见金子拿出一根油条,切成小段,用细线把蜡管绑在油条里,带着我们出发了。那天夜里我们“潜伏”到农村,用那油条作的“糖衣炮弹”毒死了三只狗,在大运河边剁掉狗头,除去内脏,又用井水浸着狗肉拔了一天毒,借了厂里食堂的大锅炖了四五个小时,每人拎着一瓶酒,吃了个不亦乐乎,醉得个天昏地暗。
 
这样充满激情丰富多采的日子过了两年,我离开了工厂,到南京当了个“工农兵学员”。此后寒暑假回扬州,要么阴错阳差地遇不到过金子,要么匆匆一聚便各奔东西。出国前我到金家去辞行,金子不在家,只见到了金子的夫人卞小双。小双搂着他们三岁的儿子告诉我,金子又带着他那个“高炮团”,到海边滩涂去演习,一去就是一两个月。
 
说起来,我认识小双还在金子之前。小双的父亲是住在干休所的老红军,和我家老爷子常有来往。小双是卞家六个孩子中的小妹,小了我两三岁,那时还在上小学。在我眼里,她也就是一个长着一对儿圆溜溜的大眼睛,瘦得像根儿豆芽菜,用牛皮筋扎着两把小刷子的黄毛丫头。反之,小双她爸却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老头儿好喝酒,喝得疯狂。如今爱喝酒会喝酒的人也见了不少,可像卞老爷子那样的酒鬼却是少有。说他是酒鬼也不确切,因为我从未看到他醉过。他家的酒不用瓶子,小院里一溜酒坛酒缸。卞老爷子喝酒也不用酒杯,而是手执一只黄绿色的军用茶缸。他从不喝水不喝茶,口渴了就舀一缸子酒,离他家三丈远就闻到那醇厚凛冽的酒香,从早到晚就见他把那军用茶缸捧在手上。
 
那年我和金子去插队,听说小双当了小兵,此后一直没再见过面,脑子里都记不清小双的模样。大概是78年,我从南京回扬州度暑假,家里人说金子出了事。民兵实弹训练时,一个新兵太紧张,手榴弹只扔出十米远,他还呆呆站在那儿,眼瞅着手榴弹“哧哧”地冒着烟。金子一个健步扑到那个新兵身上,手榴弹爆炸,新兵安然无恙,可金子的屁股蛋子被弹片撕了一个大口子,眼下住在120医院养伤。我拎了两瓶糖水桔子罐头去看他,隔着玻璃窗就看到金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坐在他对面是一个头戴红五星,身穿白大褂的女护士。那女兵眉清目秀,嘴角含着笑,文文静静含情脉脉地看着金子。进了病房门,金子忙不迭地给我介绍说,这姑娘名叫卞小双。我心里一震,嘿,这不是卞家的小妹吗?人说女大十八变,小双什么时候出落得像花儿一样,这般的水灵漂亮。金子悄悄问我:“这姑娘怎么样。”我回答:“真‘疼’,和琳子相比,梅雪争春,各有所长。莫非你小子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金子开心地说:“哥们就等你这句话,干了,老子先下手为强。”
 
于是,金子对小双展开了猛烈攻势,他那张天花乱坠蜜里调油的嘴哄得小双晕头转向,他的英雄事迹更赢得了小双的一点芳心。就是卞老爷子有点儿难对付,金子楞是硬着头皮装英雄,一口气灌了满满一茶缸子老白干,卞老爷子才笑眯着眼认了女婿。出了医院,金子三喜临门,提拔成厂保卫处处长,兼任市武装民兵高炮团团长,和小双喜结良缘进了洞房。
 
照理说,民兵这种事儿年青时玩玩倒也罢了,没想到他成了家有了孩子,更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都五十出头的半老头子,金子仍旧乐此不疲,兴致勃勃地干着老营生。
 
第二天,按照金子的命令,我们一家到了“访春茶社”,一看表,十八时整。步入大堂,里面乱哄哄的,大都是穿着背心汗衫脚踏拖鞋的男男女女,围着方桌,大呼小吆地喝着茶,吃着包子。我左右观看,寻找着金子,忽听到头顶上有人在叫:“兄弟,上楼。”一抬头,看见金子透过楼上的一个小半月窗向我们招手。我们顺着大堂旁边吱吱作响的楼梯走上去,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包厢,金子站在一间包厢外,门楣镶嵌着一块扇形匾,上书“旧雨轩”。
 
我携着夫人和儿子走入包厢,小双靠着一个年青军官候在桌旁,大家互相寒喧问好,金子手一挥说:“都是老熟人,别虚道啦,坐,坐。”
 
人是老熟人,但也近二十年没见过面了。小双身着军便装,还显得那么清秀,那么娴静,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脸色也略微苍白。那年青军官他们的儿子,肩膀上顶着一道杠三颗星,看上去又粗又壮,彪悍刚阳。金子打开一瓶“琼花露”,给每人斟了一杯酒,朝着我们一家说:“兄弟,兄弟媳妇,大侄子,为二十年后的重逢,干杯。”
 
圆桌上,摆着四道冷盘:水晶硝肉,陈皮糟鹅,姜汁豇豆,虾子茭白。冷盘中间放着一大盘似乎扬州所有的茶社都必备的名菜,大煮干丝。小双微微泯了一下酒,笑盈盈地说:“菜虽简单,却是家乡风味,请先搭着喝点酒,包子一会就上来。”
 
金子接道:“我想大鱼大肉的你们也吃厌了,高级的我想请也请不起。这家茶社论档次比不上‘富春’,可味道差不多,物美价廉,经济实惠,是给咱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开的。”
 
我听得出金子口吻里有一股莫名的怨气,边吃边问:“金子,厂里经营状况怎么样?还景气吗?”

金子气鼓鼓地说:“还景气?妈妈的,早关门啦。工人们一股拉塌下了岗,就剩下书记、厂长、还有我。起了个好名字,叫个什么‘留守处’,每个人开四百块工资,三个人守着那堆破铜烂铁。哪天上面把厂里的地皮卖掉,我们也就失业啦。”
 
我诧异道:“一个月才四百块,那日子怎么过?”

金子苦笑道:“凑合着过吧。小双收入还不错,儿子也不靠我们啦。往上不敢比,可比起下岗工人来要好多了。”
虽然多年在国外,下岗工人的悲惨故事也听了不少,尤其看到谭子一家的境遇,我更体会到“知青一代”的苦恼与无助,沉沦与挣扎。这个话题太过沉闷,我岔开道:“金子,看来你家老爷子还能‘与时俱进’,八十多的老人还学习‘三个代表’,不简单吗。”
 
“兄弟,你搞错了。”金子表情严肃地说:“我只说我家老爷子躺在床上研究‘三个代表’,并没说他在学习‘三个代表’。‘研究’不等于‘学习’,研究的结论是‘三个代表’出卖工人阶级,背叛马列主义。”
 
呵,这个说法倒新鲜。我打趣道:“没那么严重吧,无非是人家想立块碑。老毛有‘思想’,老邓有‘理论’,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作为第三代领导人,不留下点东西说不过去。”
 
金子放下筷子,伸出三个手指头:“你在国外,不了解情况。‘三个代表’是什么东西,这里面有三点。第一,它篡改共产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性质,要把共产党演变成全民党,这不过是当年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翻版,把工人阶级的利益丢在一旁。还他妈的让个体户资本家入党,共产党就变成大杂烩了。第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最先进的生产关系,‘三个代表’不代表先进的生产关系,却去代表所谓先进的生产力。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力都比我们先进,难道他们生产力先进就要选择他们那个生产关系?这个第三点,‘代表先进文化’,更是可笑,什么叫‘先进文化’?中国五千年的古老文化算落后?西方的污七八糟就算先进?你看看如今的年青人,除了追求享乐,哪里还有理想抱负?哪里还懂得艰苦奋斗?看到这些少爷小姐,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妈妈的,‘三个代表’,代表什么吊东西,就代表他,代表他老婆,代表他儿子。”
 
听了金子一番滔滔不绝的议论,我感到一种悲哀:中国的事太难了!说实在话,我心里一直为“三个代表”叫好,我以为敢于提出“三个代表”,是要有胆略,有勇气的。金子的话从另一面点破了“三个代表”的实质,共产党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挂着羊头卖狗肉”,就必须放弃一个阶级的私利而代表全体人民,就必须调整生产关系使之适合生产力的发展,就必须摈弃单一的革命文化而进入多元化的潮流。只可惜当前的宣传舆论不敢这么坦率,掩掩藏藏,躲躲闪闪。再加上老百姓对这位“新时代领路人”的不尊、不敬,不服、不满,把一个挺好的主张弄得不伦不类,让人啼笑皆非。
 
小双轻轻地拉回金子的手,软软地说:“吃吧,就你话多。”

我也正想就此打住这敏感的话题,笑着问:“小双,金子一说起来就一套一套的,这些年来你烦不烦?”

小双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红晕,甜甜地笑着说:“有时候烦,但听不到又觉得闷。”

金子哈哈大笑,一仰头喝完杯中酒,站起来说:“嘿,包子来啦。来,来,吃包子。”

几个服务小姐端来一屉屉热气腾腾的蒸笼,揭开笼盖,哇唔,白渲渲的三丁包子,蟹黄包子,雪菜包子,黄灿灿的千层油糕,绿盈盈的翡翠烧卖。多少年梦里回扬州,都梦见这令人垂涎的包子。我顾不得体面,抓了一个包子就吃起来,手被烫的颠来倒去,嘴被烫的直抽冷气,我这副馋相逗得满厢哄堂大笑。
 
两个包子进了肚,我问金子:“你和颜子他们保持联系吗?”

“颜子那老东西太傲气,看不起咱们工人阶级,老子才不去用热脸哈他的冷屁股。谭子吗,”金子瞟了一眼身边的小双,有些迟疑地说:“不大常见,偶尔去吃个豆腐。骚子那小子不是个玩艺儿,坑蒙拐骗的,看见他就来气。”
 
我说:“骚子虽然坏,但对老朋友还算讲义气。谭子的营业执照不就是他帮着办的。”

金子一声冷笑:“义气个屁!谭子一家都穷成那样啦,他帮办个执照还诈了人家五百块,其实他狗日的一分钱都没花。”

SHIT!我暗骂了一声骚子,转脸向金子的儿子说:“你小子一下子长这么大了。在哪儿当兵啊?”

“南京军区,特种兵。”小伙子回答得干净利落。

金子一生想当兵没当成,却当了个军属,娶了个当兵的媳妇,生了个当兵的儿子,他也该心满意足啦。我又问道:“怎么,现在放假吗?”
 
小伙子严肃的脸上露出微笑:“妈妈才从‘非典’医院回来,军区开了庆功会,给妈妈记了二等功。首长批准我几天假,陪陪妈妈。”
 
小双平静地微笑,幸福地看着儿子,温磬而陶醉。我钦佩地看着小双,心里想,虽然金子一副大老爷们样,可撑着他们这个家的,却是小双那副柔弱而坚强的肩膀。
 
酒足饭饱,大家起身离去。我抢着要付帐,金子强有力的手攥住我:“别扯蛋!看不起哥们儿?”我只得便罢,瞄了一眼帐单,四百元,哇,这可是金子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啊。在访春茶社门口,大家挥手远去,耳边回旋着小双点的一首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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