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观音
“第五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二等奖, 2010年
跑了一趟云南,娘子便迷上了那绿阴阴的石头,没事儿总喜欢到玉器珠宝店里转悠。年关前,回扬州,吃喝得多了,肚腩见褶。娘子说,你该减减肥了。不由分辨,拽着我来到冶春河畔的古玩一条街。
天冷,街面上人不很多。我们毫无目的,缩脖端肩,一家一家店铺乱转。进了明清家具店,我指着一张紫檀龙凤雕花大床说,文革抄家时,这东西只卖几十块,看看,现在标价二十万。娘子问,那你家当年为何不买两张?我说,敢吗?不要命了?那可是四旧!进了泓仁珠宝斋,我指着一排色彩缤纷的水晶鼻烟壶说,像这样的小瓶瓶,当年我家院里挖防空洞,一锹下去就挖出了三个。娘子问,现在都哪儿去了?我说,不知道,早当破烂丢了。娘子叹息,唉,你呀,也就是个穷命。
转到下一个店面,娘子眼睛一亮,匾额黑漆金字:水观音翡翠轩。推门入内,店里无人,幽幽的灯光洒在玻璃橱上,闪烁一簇簇温柔的绿。正面的柜台里,摆放着一架红木根雕,状若覆莲,洁白的丝绸衬底,托出一尊拇指大小的翡翠观音,如一泓春水,平滑圆润,晶莹剔透,令人不敢呼吸,生怕气息大了,将她吹皱,散作滴滴水珠。
“多好的水头,这就是玻璃种吧?”娘子自言自语。这些日子,她学会了不少关于翡翠的术语,什么玻璃种、冰种、糯种、芙蓉种,什么正绿、湖绿、菠菜绿、柳绿,讲起来口若悬河,浇得我满头雾水。
“不对,这是龙石种。”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我们一跳。掉头一看,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男人立在背后。他向我们微微一笑,拱手抱拳:“欢迎光临。”
“喔,您是这儿的老板?”
“鄙人正是。”
“老板,什么叫龙石种?”娘子很好学。
“龙石种是翡翠中的极品,绿色娇嫩淡雅,地子清澈纯净,色地融为一体。”
“和玻璃种有什么区别呢?”
“玻璃种是上上品,却不是极品。尽管玻璃种里也有好绿,但仔细看去,可以找到色根。而龙石种的绿完完全全溶化在地里,浑然天成,不着一丝痕迹。”
“那,这尊龙石种观音一定很贵吧?”
“此乃镇店之宝,无价!”
看着娘子与老板对话,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对了,如果把他的身子骨往紧处捏捏,把他的腮帮子削掉两块,再把他额前皱纹里的隐隐疤痕舒展开,他不就是…?
面对我直勾勾的目光,老板的面色也有些异样。
我迟疑地问道:“你是…,水猴子?”
“你是小侉子?”
“水猴子!”
“小侉子!”
妈的,弄了半天,眼前这个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的古玩店老板,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干巴巴、瘦叽叽,跟在我屁股后边拎水桶的水猴子,真应了那句老话,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不过,这眼也眨得够长的,一眨就是四十多年了。
说起来怪不好意思,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的大名,只记得他叫水猴子。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十四岁。那是1966年的冬天,天也很冷。我站在挂满冰凌的屋檐下,扬了扬手里的两只竹壳热水瓶:“喂,打两壶水。”
他站在老虎灶后面,翻了我两眼,裹了裹棉袄,一声不吭。
“喂,听见没有,打开水。”我心里正憋着气,好不容易加入了红卫兵纠察队,可大队长把别的同学分配到侦察班,偏偏把我发配到警卫班,给他当勤务员。我问为什么,大队长说,你长了个傻大个,不适合干特务工作。我这个气呀,个儿高怎么啦,凭什么个儿高就不能搞侦察?大队长瞪起眼,少废话,服从命令。然后丢给我几个零蹦儿,指着两只空水瓶说,去,到对面茶炉打两瓶水,我要泡茶。大队长我惹不起,只得忍气吞声。可眼前这个瘦不啦叽的小毛孩子也欺我,不由得气上加气,嗓音就拔高了几分:“喂,你聋啦?”
“你才聋了哪。跟哪个说话呢?哪个是‘喂’煞?”他的声音很尖锐。
“跟你说话呢。怎么啦?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
“你懂不懂礼貌?至少叫个同志吧,没得家教。”他故意捏着老腔老调。
“小猴子,又和谁斗嘴呢?”后面的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女人。光线暗,瞅不真,只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很好听。
“妈,哪个斗嘴啦。一个北方小侉子,逗他玩呢。”
女人来到老虎灶前,白净净的一张鹅蛋脸,笑盈盈的两弯柳叶眉:“哟,红卫兵小将,别和这孩子一般见识,他就好斗嘴。你要打什么水?”
我望了望这个女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不敢多看,低下头扭捏起来:“打什么水?我,我打开水。”
“打什么水都不晓得,白长了个大个子。”那个被称作小猴子的家伙又刺了我一句。
“去,别瞎说八道。”女人轻轻地拍了小猴子一下:“听你说话侉里侉气的,是北方人吧?”
“嗯。”
“难怪呢。北方人哪刮晓得煞,扬州人用水名堂多呢。”
“不就是开水呗,还有什么名堂?”我嘟嘟囔囔。
女人轻轻一笑:“哟,那我说把你听听。人有三教九流,水也有个三六九等。就说泡茶吧,山泉水老大,江水算老二,最差也要用井水。自来水有漂白粉,泡茶是不灵光的。扬州的好水在大明寺,天下第五泉。可惜老和尚们看得严,寻常人想喝也喝不到。好在扬州靠长江,长江流到扬州,经过六个省,我们叫六省水。过去有钱人家讲究,专门雇船到江心取水。用六省水泡茶,茶叶高兴,会在杯子里跳舞呢。老百姓喝不起江心水,就到我们老虎灶上打江水。我们灶上的水都是水车运来的,每天下午起潮时,长江水倒灌,从运河里汲水,也可以假马假马地当作江心水。你看看我的七星灶。”女人伸出一只粉白的手,把我的目光引向灶台,七只大汤罐,排成北斗状,冒着腾腾雾气。“我这块有六省水,有井水,还有洗涮用的自来水。江水两分一瓶,井水三分两瓶,自来水一分钱一瓶。还晓得啦,要打什么水?”
女人温温软软的一番话,真好听。我心也顺了,气也消了,却陡然冒出个歪念头,鬼嘻嘻地笑道:“好吧,那就给我打两瓶洗脚水!”
“好地煞。”女人一边打着水,一边和颜悦色地说道:“下次来,不要‘喂喂’的,要讲礼貌。我家姓水,小孩子都叫我水娘。他么,”女人指了指身旁的小孩子:“你叫他…”
“我知道!他叫水猴子!”
“呸!那我就叫你小侉子!”
“水猴子!”
“小侉子!”
“哈哈哈。”
…
接过水猴子端来的一杯茶,我揭开杯盖,赶了赶汤面上翩翩起舞的三叉旗枪,啜了一口,清香滑润,不禁问道:“水猴子,噢,该叫水老板,还用六省水泡茶吗?”
“开国际玩笑。现在的江水,尿汤子,还能入口吗?”水猴子一如当年,说起话来依然那么尖锐。
“那是井水?”
“外行!连水都品不出来。告诉你,这是真正的山泉水,从观音山背面的泉眼里取的,一桶五块钱呢。”
娘地,吃个茶还要买山泉水,这小子活得也忒讲究了,都是跟他妈学的。我细细地品了品味儿,咂咂嘴,由衷地赞道:“的确好水,和我平时喝的茶就是不一样。”
水猴子得意地笑了:“也就是你吧,听我母亲讲过水经,才让你见识见识。换了别人,才没得这个福分呢。”
“那可多谢了。对了,水娘呢?你母亲还好吧?”
“家母已经过世多年了。”
“过世了?”
我知道,水娘如果活到今天,也应该是一位古稀老人了。可是,在我的记忆中,那模模糊糊的影子还是那么动人。
本来,我很懒,用我妈的话,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可自打认得水娘那天起,我变得勤快了。不用大队长招呼,水瓶里还沉甸甸的,我也倒掉,屁颠屁颠地跑到水娘的老虎灶。水灌满了,还舍不得走,一边和水猴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一边斜着眼偷看水娘。她懒懒地依在灶边的木柱旁,手持篦子梳拢着黑亮的长发,眉眼忽闪着来往的行人,唇齿流露着甜津津的笑意。见我呆得时间长了,水娘便会转进屋里,一忽儿又掀开门帘,递给我们一把瓜子,一捧炒米。
转眼就是个把月,我成了水娘家的常客,水猴子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一旦大队长他们出去革命了,水猴子就大摇大摆地来到大队部,和我们警卫班的几个半大小子们斗鸡、打弹弓、捉迷藏。大队部设在一座古庙里,原来挂着“佛教协会”的牌子。我们进驻后,便把牌子糊了一层红纸,涂抹上“红卫兵纠察队”几个大字。庙里三进大殿,有的空了,摆放着桌椅板凳,有的还是老样子,竖立着泥胎佛像。横眉怒目的金刚罗汉,红红黄黄的流苏帐幔,是我们藏猫猫最好的去处。一日,我和水猴子碰巧躲到一尊半人高的菩萨身后,地盘儿太小,两人挨挨挤挤,竟然在菩萨背上顶出一个洞。伸手进去摸摸,里面有东西。掏出来看看,七七八八一堆物件,玉环、戒指、铜钱、镯子,还有画着符的黄纸卷儿。这下子,我们迷藏也不玩了,登上爬下,在高高矮矮的佛祖菩萨背后挖洞掏心。不一会儿,每个人的手上都捧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宝贝。
“我要拿回家,给我妈看看。”水猴子扒着我耳朵。
“都是四旧,有什么好看的。”
“我妈喜欢。”
“那你当心点,别让人看见。”
水猴子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才几分钟,就哭丧着个脸转回来了,脑门上还捂着块透出血迹的白纱布。
“怎么回事儿?”
“我妈打我啦。”
“凭什么?”
“我妈说,菩萨身上的东西不能碰,有神灵,拿了要遭报应。”
“你妈封建迷信。”
“我妈从来没有打过我。呜呜…”水猴子抽泣着,好像特别委屈。
“疼不疼?”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不是她打的,是我跌到灶台上,自己碰破的。”水猴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爬到泥胎菩萨背后,从裤兜里掏出那几个方方圆圆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放进洞口。不知为何,我也跟着爬了上去,把口袋里的东西放回洞里。兴许,我不是怕什么报应,只觉得这是水娘的话,我应该听。
过了几日,冷清清的大队部里突然热闹起来。两边的偏殿变成了“牛棚”,关进一大批“牛鬼蛇神”,都是各单位送来的,男男女女几十号人。大殿里堆满了抄家没收的“四旧”,东西太多了,装不下,只好在天井里堆了几个箩筐,阳光映照,满院子耀眼的珠光宝气。
傍晚,我去打开水,水娘叫住我:“小侉子,等一刻。让小猴子一道去,给里面的人送点温水。”
我疑惑地看着她:“给谁送水?”
“给里面关着的人呀。”
“他们都是牛鬼蛇神,阶级敌人。”
水娘的目光很柔和:“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人。尤其是女人,晚上要用水。”
我痴痴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每晚水猴子都跟在我身后,吃力地拎着一只大木桶,桶里晃荡着温烫的水。
眼见快过春节了,一个阴冷的下午,我正在值班看管牛鬼蛇神,突然听到外面锣声阵阵,口号喧喧。忍不住好奇,把偏殿上了锁,偷偷溜到大门口。水娘家灶台前拥满了人,都是戴红袖章的老头老太太。水娘被围在中间,胸前挂了个纸牌子,写着一排大黑字“打倒反属水观音”。一个老头敲着锣,一个老太太挥动着一把剪子,嘴里骂骂咧咧,你个狐狸精,剪了你的头,看你还敢勾引男人。水娘直挺挺地站着,嘴角露出微笑,眼眶含满泪水。我怕水娘看见,转身跑回庙里。日落时,我又偷偷溜到大门口,巷子里冷清清的,人没了,水娘家的灶台上了门板。
我无精打采,远处传来的老鸹叫更让我心烦意乱。站在庙堂天井里,看到巷子对面老榆树上栖落着两只黑乌鸦。狗东西,你们也来凑热闹。我从屁股后面拔出弹弓,又随手从身边的箩筐里抓了一把红红绿绿的石头…。
…
“这家翡翠店就是我母亲开的。她老人家过世后,我才接手。喂,小侉子,想什么呐?”
“呵,对不起,走神了。我在想,那年水娘被批斗后,你和你母亲一下子就不见了,你们去哪儿啦?”
“我们回乡下老家了。”
“怪不得的呢,后来几年我从你家门前路过,也没见到你们。对了,你说这翡翠店是你母亲开的,水娘不是开茶炉的嘛,怎么想起来做翡翠生意啦?”
水猴子瞅了我一眼,神秘地笑笑:“看见那尊龙石种观音了吗?都是从她起的由头。”
“是吗?说来听听。”我很喜欢听故事。
“你知道,我母亲人心善,左邻右舍的没少得到她的好处。街面上好事之徒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水观音。文革那年,人都疯了,居民区的红卫兵批斗我母亲,还剃了光头。她一生好面子,便有了轻生的念头。那天傍晚,她打发我出去买东西,自己弄个根绳子挂在我家后院的老榆树上。才把脖子套上去,突然眼前闪了一道光,从树顶上掉下来一块绿盈盈的石头,仔细一看,就是这尊翡翠观音。她觉得,这是菩萨显圣了,观音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自己还有儿子,日子再难,也要活下去。于是她把我带到了乡下,跟一个亲戚学玉石手艺,后来就开了这家店铺,这尊翡翠观音也就成了我们的镇店之宝。”
“不可思议,天上掉下来翡翠观音,听上去像个传奇。”娘子在一旁感叹不已。
从水猴子的店铺出来,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娘子奇怪:“见到老朋友该高兴啊,你叹得哪门子气?”
于是,我给娘子讲了水娘的故事,最后说:“你知道吗?那个龙石种的观音,那天晚上,就是我一弹弓射出去的。”
“真的?” 娘子愕然。
我苦笑着点点头。
娘子也笑了:“唉,我说的吧,你呀,穷命。不过还好,救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