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东煤矿劳改队有三个分矿,分布在云南曲靖东山地区。
第三煤矿劳改队是其中之一,坐落在高家村的半山腰。对外正式称呼为云南省第四十四监狱或云南省三号信箱,当地人习惯称之为"三坑"。
一条公路横穿高家村,三坑劳改队建在公路上方的悬崖上,公路下方散布着一些简陋的村民房。
这些村民房多为土基墙身,茅草屋顶,与高大的混凝土结构监狱形成鲜明对比,呈现出明显的时代差异。
高家村的年长妇女仍裹着小脚,穿着类似前清遗留的服饰,花花绿绿,布疙瘩纽扣排在左侧,衣服下摆过膝,既不似少数民族,也不像汉族。
从高家村公路的一条岔道向上,便是第三煤矿劳改队的第一道大门,有士兵把守。
大门内铺设着矿车轨道,直通主矿井口。
地面上工作的犯人将从矿井提升出来的矿车推到大门外,倒入一个漏斗状的"煤漏子"。漏斗下方停着许多运煤卡车,装满煤后运出高家村。
犯人每次出入第一道大门,都必须立正站好,低着头,向守卫士兵报告:"报告大军,某某犯人要出监(或入监)。"等候士兵说"走"后,方可进出大门。
大门右侧有一间缆车房,用于将装满煤的矿车从井下提升上来,并将空矿车放回井下。
沿着缆车房往右走,是一排宽敞的矿山机修车间。
机修车间旁有一个小坡,上了坡就是第三煤矿劳改队的第二道大门,也是正式的大门。
大门上悬挂着两块醒目的牌子:"云南省三号信箱"、"云南省第四十四监狱"。
监狱大门通常是紧闭的,平常出入使用旁边的一道小侧门。
大铁门上方是士兵的哨楼。监狱的围墙有三层楼高,围墙依山势起伏修建,宽约一米。巡逻士兵可以在围墙上走来走去,绕着围墙巡视整个监狱。
围墙上装有铁栏杆、电网、探照灯和警报器。
一个星期天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高家村的鸡鸣了三遍。
监狱大院里,一个狱警吹响了集合的哨声:"全体集合,到大礼堂开大会,快!"
大礼堂位于监狱办公室、医疗室、理发室和宣传室的二楼,可容纳一千多人。
犯人们手持劳改队发的小木凳,陆续走进大礼堂。
大礼堂高大宽敞,高墙上镶嵌着明亮的玻璃窗。阳光穿过窗上的铁栏杆,洒下金色的光晕。
大礼堂主席台上摆放着一排桌子。
高队长、吴教导员和十几位云南省高级法院人员坐在主席台上,台下坐满了犯人。
高队长开始训话了。
他每次训话都习惯先讲一通套话:"要认罪伏法;要接受改造,接受劳动改造,前途光明;抗拒改造,死路一条",然后才进入开会的主题。
高队长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张纸念道:"今天,云南省中级人民法院将在陆东煤矿第三劳改队召开宣判大会。
对劳动表现好、改造好、认罪伏法的犯人给予减刑;对抗拒改造、执迷不悟的犯人给予加刑处罚。
这体现了党和人民政府'认罪伏法,改造从宽;抗拒改造,从严处理'的伟大政策。现在,我念到名字的人,站到前排来。"
全场鸦雀无声,每个犯人都紧张地屏息凝神,注视着主席台上的高队长。
"李朝阳,站到前面来。"
一名犯人从人群中走出,站在主席台下,眼神得意地扫视台下的其他犯人。
台下顿时躁动起来,低声议论:"原来是二麻子啊,他妈的,出卖朋友,呸!"
"安静!安静!"高队长在台上喝道。
高队长继续念道:"符国祥!站到前面来!"
一名戴着脚镣的犯人从人群中站起,缓缓走向主席台。
脚镣在水泥地上拖曳,发出"锒铛锒铛"的响声,在回音四起的大礼堂中格外刺耳。
高级法院的人开始宣判:"符国祥,男,29岁,因现行反革命集团案判刑10年。该犯在劳改期间,不认罪伏法,拒绝劳动改造,越狱逃跑,继续与无产阶级专政对抗。经本院查核,犯罪事实确凿,现给予该犯加刑5年,加上原有的10年刑期,共15年有期徒刑。"
法院的人继续宣判:"李朝阳,男,38岁,因贩卖大烟、猥亵妇女案,判刑15年。该犯在劳改期间,认罪伏法,积极接受劳动改造,主动向人民政府检举逃跑犯人符国祥一伙,协助将逃犯逮捕归案。为体现党和政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特给予李朝阳减刑5年,共计10年有期徒刑。"
犯人们再次躁动起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人羡慕二麻子李朝阳减刑,说他走了狗屎运:"五年啊!不是小数目。这么好的事怎么轮不到自己头上?"
也有人骂二麻子无耻:"二麻子是劳改队里专门打小报告的内鬼,是他引诱符国祥逃跑的,然后又去告密。不然怎么会一跳下围墙就被开枪打死?符国祥真是倒霉透顶,跟这个王八蛋逃跑,白白让这个狗东西捡了便宜。"
台下顿时乱作一团,议论纷纷。
高队长对着麦克风大喝:"安静!安静!继续开会。"
法院工作人员将两份判决书分别递给符国祥和李朝阳,要他们签字。
接过判决书的符国祥,心情沉重,满脸愁云。
李朝阳接过判决书后喜形于色,乐得合不拢嘴,两颗大龅牙露在嘴唇外面。
监狱宿舍是一栋三层楼高的砖结构建筑,每层有三十多个房间。每个房间里用木头搭建了上下两层通铺,可容纳三十多人。
符国祥躺在下层通铺的木板上,沉默不语。他的眼睛里毫无神采,充满绝望和无奈,呆呆地望着上方的床板。
自从妻子苏珊带着两个孩子来劳改队提出离婚,符国祥就夜夜失眠。每晚他都从噩梦中惊醒,直到天亮再也无法入眠。脑海中不断闪现往日生活的回忆,一幕又一幕,全是苏珊和孩子们的身影。
那天在劳改队的接见室,苏珊哭诉着她和孩子们的悲惨生活:没有户口,没有粮食本,没有工作,度日如年。苏珊最后那句话深深刺痛了符国祥:"你在劳改队有吃有住,比我们过得还好,我们也来劳改队吧!"
符国祥含泪在离婚书上签了字。他心如刀割,万般不舍地望着苏珊和孩子们的背影,好想多看她们几眼,但监狱大门无情地关上了。
从那以后,符国祥总是在梦里梦见苏珊母子。他多么盼望能再见她们一面,倾诉衷肠,即使一死也在所不惜。
就在这时,二麻子找上了他。
二麻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逃出监狱毫无问题,他有门路。从哪里逃,什么时候逃最有把握,他都计划妥当。
另外两人也加入了逃跑计划,几个人还到预定逃跑的围墙下实地考察。
然而,约定逃跑的那天晚上,二麻子却不见踪影。三人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出现,于是决定按原计划越狱。
然而,逃跑以失败告终,两人被打死,符国祥虽然幸存,却被加重了五年刑期。
符国祥陷入绝望,想到也许这辈子会死在劳改队,再也见不到苏珊和孩子们。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气愤,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口。
当初一心想与家人相见,轻信了二麻子的谎言,如今追悔莫及。
他愤怒地瞥向监舍另一头的二麻子,只见他正和几个狐朋狗友喝酒说笑,庆祝减刑。
这时,苗松林端着两个盛着饭菜的土碗走进监舍,将一只碗递给了符国祥。
符国祥接过土碗,默默地放在床板上。
苗松林望着沮丧的符国祥,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他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安慰,只能默默地看着颓废的符国祥盯着床板发呆。
苗松林瞥见正在喝酒的二麻子,心中的怒火不禁从喉咙里迸发出来:"狗日的二麻子,你出卖同伙,得了好处,你狗日的全家不得好死!"
监舍那头,二麻子正和几个狐朋狗友喝酒,吃着从家里带来的花生米和牛干巴,庆祝减刑。
二麻子正喝得兴高采烈,忽然听见苗松林骂他,便走到苗松林面前:"你骂谁呢?这是法院判的,你不服气是吧?再说,关你他妈什么事,你在旁边气愤个屁!"
苗松林也不示弱:"不是你这个狗日的去告密,法院会给你减刑?出卖符国祥,就是出卖同伙,你他妈的狼心狗肺,死不要脸!"
二麻子也怒火中烧:"谁他妈跟你们反革命分子是同伙?你们这些死反革命分子是敌我矛盾,我们刑事犯是人民内部矛盾。这是阶级斗争的关系,老子就是要举报你,就是不能让你这个阶级敌人逃跑!"
苗松林反驳道:"你他妈只是个卖大烟的,臭流氓,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人民内部矛盾?"
二麻子辩解:"我卖大烟怎么了?我又没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没推翻毛主席,没反党。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才应该被枪毙,根本不配在这劳动改造。"
说完,二麻子一拳打翻了苗松林端着的土碗,饭菜洒了一地。
平日温和的苗松林此刻怒火中烧,匆匆走到二麻子跟前,抓起酒瓶砸在地上,同时掀翻了放着酒菜的小木板。
玻璃酒瓶碎裂,酒液四溅,浓烈的酒精味瞬间弥漫整个监狱宿舍。苗松林怒吼道:"喝啊!你喝个屁!让你这狗日的喝了去死吧!"
二麻子见好不容易弄到的酒被砸,顿时火冒三仗,如同野兽般朝苗松林扑去。
体格瘦弱的苗松林不敌二麻子,被他和同伙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
通铺另一头的符国祥目睹苗松林吃亏,心中积蓄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他抄起小木凳,朝二麻子的头上狠狠砸去。
二麻子惨叫一声,倒地哀嚎。他一手捂着血流如注的头,一边大喊:"杀人啦!杀人啦!反革命分子杀人啦!"
二麻子的几个酒友一拥而上,与符国祥和苗松林扭打在一起。
监舍里的物品瞬间成了武器——小木凳、漱口杯、牙膏牙刷、饭碗乱飞,能抓到什么就砸什么。
不知是谁报告了监狱的管理干部。正当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之际,一名狱警走进来,用手中的钥匙敲打着房门,喝道:"住手!不准打架!"
两拨人闻声停止了打斗。
管理干部严厉训斥符国祥和苗松林:"二麻子说得对,劳改队也讲究阶级斗争,必须分清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你们不但不悔过自新,还抗拒改造,甚至胆敢殴打报复检举人,情节十分恶劣。先关禁闭,等候进一步处理。"
狱警随即吩咐几个狱霸将符国祥和苗松林拖走,关进了监狱宿舍后山的禁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