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从天边升起,还没来得及照进监狱的禁闭室,就被高高的围墙挡住。
一名狱警提着一大串钥匙,步入监狱大院。向左一转,经过办公室、图书室和医务室,上一个小坡,路过伙房的操场,再向右一拐,朝着禁闭室的方向走去。
监狱的禁闭室位于宿舍大楼后方的山坡上,在悬崖上戳了十几个岩洞。
每个洞穴都有一扇小铁门严密封闭,门上留一个小窗口。
洞穴内阴暗潮湿,站着直不起身,睡着伸不直腿。
洞顶岩缝不停的滴着水,洞壁上长满了青苔。
狱警来到一间禁闭室前,打开小窗,用粗暴的声音吼道:"符国祥,出来,到大院集合!"
他打开铁门,立即用手捂住鼻子。无法忍受从禁闭室里涌出来的恶臭,狱警连看都没看犯人一眼,就匆忙离开了。
阳光照进禁闭室,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污秽的犯人缓缓蠕动,戴着沉重的三大扣脚镣,慢慢从禁闭室爬出来。
他用力伸展身体和四肢,躺在地上贪婪地享受着久违的阳光和空气。
经过漫长的禁闭,这是他第一次能够自由的伸直了腰,伸直了腿。
久违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他用手遮挡刺眼的光芒,眯着眼睛,慢慢适应这来自大自然的恩赐。
犯人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几次跌倒。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勉强站了起来。
他双手提着脚镣的绳子,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过伙房,下了小坡,向监狱大院走去。
脚镣在地上摩擦,每走一步都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符国祥,29岁,男,因参与现行反革命集团案被判刑八年。他体格健壮,脸上总挂着天生的笑容,即便在刑罚时也不曾消失。
由于逃跑未遂,符国祥成了监狱里家喻户晓的"名人"。
劳改队里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劳改犯们众说纷纭:有人称赞他是条硬汉,有人骂他逃跑可耻;有人竖起大拇指,也有人朝他啐口水。
然而,符国祥对他人的目光毫不在意,始终保持着他标志性的微笑,对每个人都报以友好的点头致意。
监狱大院里聚集了众多犯人,他们正等待带班队长带领他们下矿井挖煤。
犯人们懒散地坐在院中,头戴藤条编织的安全帽,脚穿长统橡胶水靴。他们身着无领的黑色劳改服,背后用白色油漆大大的印着"劳改"二字,腰间系着一根用来挂矿灯的绳子。
符国祥坐在监狱宿舍前,脱去衣服,沐浴在阳光下。他健壮的肌肉在日光中清晰可见,轮廓分明。他将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条,小心地包裹着脚上的镣铐。铁镣长期摩擦已使他的脚踝溃烂,疼痛难忍,几乎无法行走。
与符国祥同在一个劳改队的还有两名反革命集团的同案犯:苗松林和老周。
苗松林从伙房取了两碗饭菜,坐到符国祥身旁。他将一碗递给符国祥,自己则用筷子翻搅着碗里的食物,抱怨道:"真他妈的,又是清水煮白菜,连点油星都没有。"
符国祥却像个饿极了的野兽,狼吞虎咽地吃着,丝毫不在意饭菜有没有油星。
这时,另一名反革命集团同案犯老周也走了过来,在符国祥旁边坐下,打趣道:"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小心噎着。"
老周看着符国祥狼狈的吃相,不禁莞尔一笑,随即递给他一个装水的瓶子。符国祥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了几口水,然后将瓶子递给一旁的苗松林。
苗松林喝了几口水,擦了擦嘴问:"老周,你收到昆明中级人民法院的上诉书了吗?你打算上诉吗?"
清华大学毕业的老周推了推厚厚的高度近视眼镜,用课堂上讲课的语气文绉绉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你我上诉的地方?我不想上诉,并不等于我拒绝上诉。我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上诉。"
苗松林困惑地问:"什么巨人?你在说什么?"
老周意味深长地说:"人间自有青霜剑,不怕历史尽成灰。"
没什么文化的苗松林听得更加糊涂,急切地追问:"急死个人,那你到底上不上诉啊?"
老周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仰望蓝天。
他嘴上说得潇洒淡定,但心里却在滴血。每天,他都在思念着八十多岁的老父亲。
老周五十出头,面颊清瘦,一副厚重的高度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他脸上总带着那种只有斯文人才有的神态,说话不疾不徐,慢条斯理。有时急起来时,他还会略带口吃。
老周从清华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一所中学任教。然而,文革期间,他八十多岁老父亲的历史问题牵连了他。
在文革划线站队运动中,他和老父亲被划为阶级敌人,一同押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
原本就体弱多病的老父亲到了农村后,病情急剧恶化。
农村医疗条件极其简陋,每次看病都要将老父亲驮在毛驴背上,跋涉数里山路,还要涉水过河,才能到达公社医院就诊。
老周和父亲无法胜任农活,反而成了生产队的负担。随着时间推移,生产队的农民开始歧视老周,经常刁难他。
无奈之下,老周只得带着父亲千里迢迢回到世代居住的昆明老家。然而,没有户口、粮食购买本和工作的他们,沦为了城市流浪者,就这样艰难度日,一晃数年。
老周四处奔走,要求重新落实相关政策,争取重返家乡生活。
然而,他处处碰壁,毫无结果。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老父亲沿街乞讨,露宿街头。
老父亲的病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无情,不幸在寒冷的街头去世。
老周为操办父亲的后事焦头烂额。火葬场以他们没有户口为由,拒绝接收老父亲的遗体。
他好不容易凑了点钱,只得打点郊外的农民,在荒郊野外草草安葬了老父亲。
每次提到老父亲,老周都情不自禁落泪。他认为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尽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一生未娶。如今又身陷囹圄,愧对逝去的父亲。
文革那年,昆明几十万像老周这样的人上街游行,要求重新落实政策,老周也加入游行队伍,他们高喊“我们要户口!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的口号。到云南省委、昆明市委静坐请愿。
他愤而写下一张大字报:"为丛驱雀,为渊驱鱼的好汉们可以休矣!",就因为这张大字报,他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判刑五年,被分配到云南陆东煤矿劳改队服刑。
由于老周高度近视,几次在漆黑的矿井下迷路,后来被调往煤矿的农场挑粪种菜。
他常戴着一个用废布做的坎肩,以防扁担磨破肩头。
老周的带班狱警来了,他起身去集合,离开了符国祥和苗松林。
临走时,谨慎的老周还不忘叮嘱符国祥和苗松林下矿井时要注意安全。
片刻后,符国祥和苗松林的带班队长来到监狱大院。他吹响哨子,召集犯人集合。
犯人们迅速排队,报数1,2,3,4,随后蹲在地上。
报数完毕,一名领头犯人向带班队长报告:"报告队长!八中队46名犯人报数完毕,请求下矿井劳动改造。"
带班队长清点人数后,对领头犯人说:"走!"
领头犯人带领一队犯人来到监狱大门前,低头立正,向岗楼上的士兵报告:"报告大军,八中队46名犯人请求下矿井劳动改造。"
如果遇到刁难的士兵,不想回应,领头犯人必须反复报告。直到士兵大声喝令:"走!",监狱大门旁的小侧门才会打开,犯人们鱼贯而出,前往矿井。
符国祥双手提着脚镣的绳子,沉重的脚镣在地上拖曳,艰难地跟在队伍后面。
出了监狱大门往右,是一排宽敞的矿山机修车间,许多刑满释放的留队人员在此工作。
经过机修车间,有一间宽大的矿灯房。
在矿灯房窗口,犯人们依次报出自己的矿灯编号,每人领取一个饭盒大小的电瓶和一盏矿灯。
犯人们将电瓶挂在腰上,矿灯插在安全帽上,拧开灯头,一束微弱的光芒照亮他们通往矿井的路。
主矿井有一条一人宽的石阶,呈45度斜坡直通井底,长达数百米。主矿井拱形顶部装有防爆照明灯,中间是一条专供矿车使用的轨道。
越往下走,越发黑暗。
井底一片漆黑,只能看见矿灯在晃动,看不见彼此的脸,几盏昏暗的吊灯在矿顶上照着巷道。
到了矿底,地势渐渐平坦,沿着铁轨往里走,巷道越来越窄。巷道两侧有许多分岔的矿坑,煤炭就是从这些坑道中开采出来的。
不厚的煤层夹杂在岩石中,开采完一处煤层后,坑道就被废弃,又转向另一条坑道继续开采。
这些坑道又矮又窄,人只能弯腰爬行拖煤。
上下班交接完毕,放炮手用电煤钻在煤层上钻出几个炮眼,往里塞入一节节炸药。
炮手将炸药的引线连接到电子放炮器上,然后大声吆喝,要所有人离开坑道,准备放炮。
随即按下放炮器,一声巨响,煤层被炸开。
负责运煤的犯人将碎煤块铲进拖萁——一种像冬天雪橇似的铁皮运输工具。
用布带栓住拖萁,将带子套在肩上,拉着拖萁爬出坑道。
坑道口有一台小型的传送带溜子机,拖萁将煤拖到坑道口,倒入溜子机里。溜子机把煤块送出坑道,溜子机的另一头,一辆辆矿车接着煤块。装满了煤块,由负责推矿车的犯人推到主矿井口,挂上钢缆绳,由缆车将装满煤炭的矿车提升到井外。
犯人下矿井劳动是有任务的。
溜子机前有一名专门计数的年老犯人,记录着每个人拖了多少拖萁,完不成任务的会受处罚。
符国祥戴着沉重的脚镣,动作迟缓,在坑道里一步一步艰难地爬着拖煤。
完成任务的犯人可以先上井,但符国祥还在坑道里孤独地拖煤。
下一班的犯人都已已经到煤坑来准备交接了,但符国祥还是没完成任务。
瘦小的苗松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来帮符国祥拖煤。
苗松林爬到溜子机前,对计数的老头说:"我拖的煤,算在符国祥名下。"
计数老头回绝道:"不行,带班队长交代过,不许任何人帮符国祥拖煤。"
苗松林试图收买老头:"哥们儿,帮个忙吧。我给你一包烟,行个方便如何?"
计数老头瞪了苗松林一眼:"去去去,别来收买我。"
苗松林继续哀求:"两包,怎么样?只要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计数老头愤怒了:"我不说,那么多人看着,别人也不会说吗?别来害我,滚滚滚!"
直到交接班结束,符国祥还是没有完成任务。
他和苗松林走出矿井时,天色已晚。
两人卸下矿灯,交到矿灯房。
矿灯房的犯人一边清理矿灯,一边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出来?矿灯充电时间不够,明天肯定不够亮。"
符国祥和苗松林浑身覆盖着厚厚的煤灰,与汗水混合在一起。只有他们眨眼时,才能看到眼白闪烁;说话时,才能瞥见白色的牙齿。
他俩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都被黑色包裹着,像是从地狱深处走出来的幽灵。
两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监狱大门前,向大军报告后,缓缓进入监狱大院。
右边围墙的尽头,有一座锅炉房,两根大烟囱冒着黑色的浓烟,锅炉房旁边有两间宽敞的大澡堂。
锅炉房将热水注入澡堂的水池中,供犯人们洗浴。
随着越来越多犯人涌入,原本清澈的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漂浮着一层层黑色的煤灰。
符国祥和苗松林望着澡堂的方向,多么想泡在热水里,痛快地洗个澡,冲掉身上的汗水和煤灰,缓解一天劳作带来的疲劳和酸痛。然而,这对他们来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就当他们走到监狱大院中央时,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幻想。
带班队长大步走来,冷冷地盯着符国祥:"符国祥,你今天完成任务了吗?"
符国祥低着头,声音微弱但清晰:"没有。"
带班队长眯起眼睛,语气中带着威胁:"为什么不完成?"
符国祥抬起头,指了指自己脚上的镣铐,解释道:"我戴着脚镣,行动不便。"
带班队长闻言,怒气瞬间爆发:"胡说八道!这根本不是理由。你是想继续与党和人民为敌,抗拒改造!给我跪下!"
完不成任务的犯人通常要被罚跪,这是劳改队惯用的惩罚手段。
面对带班队长的怒吼,符国祥却倔强地站着,双脚仿佛生了根,坚持不跪。
带班队长见状,勃然大怒。他冲上前去,往符国祥脸上就是一耳光,接着又是一耳光,但符国祥闪开了,没打着。脑羞成怒的带班队长,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还怒吼道:"我看你跪不跪,我看你到底跪不跪!"
符国祥被打倒在地,嘴角渗出鲜血。
即便如此,他仍然倔强地抬起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可以把我打倒在地,但休想让我跪下。"
带班队长更加愤怒了,他叫来几个监狱的恶霸,几个人轮番用脚使劲踢着躺在地上的符国祥。符国祥的身体像皮球一样,在球场上滚来滚去。
站在一旁的苗松林目睹这一切,惊呆了。
他急忙向带班队长跪下求情,声音中带着哭腔:"队长队长,求您别打了!我愿意帮符国祥完成任务,求您饶了他吧!"
监狱大院里,越来越多的犯人被这场景吸引,纷纷围拢过来。
带班队长见状,停止了殴打。
他转向苗松林,厉声说道:"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要帮他完成任务,如果完不成,你们两个一起受罚,哼!"
带班队长一边说着,一边挥手驱赶围观的犯人,谁都不许留在现场,要让完不成任务的犯人暴露一夜。
带班队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动不动的符国祥,然后匆匆离开了监狱大门。
空旷的监狱大院,只剩下符国祥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早春的寒夜,凉风习习。
半夜时分,蒙蒙细雨悄然降临,仿佛在为这个孤傲的灵魂洒下同情的泪水。雨滴拍打着地面,冲刷着符国祥身上的煤灰和血迹,却无法洗去他内心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