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芷芷
世上最难写的是什么?并非长篇史诗之类的巨著,而是文革时期的检讨交代!当年的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走资派、党的叛徒、人民公敌……统统都要过这个难关。写检讨交代真的是难!难!难!为什么难?容我细细道来!
第一:检讨交代要紧跟着形势变化。昨天打倒的人和今天要打倒的人不一样!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口号和风向。这些都是要牢牢把握好的。稍有不慎,大方向错误!此乃第一难!
其次:检讨能不能通过完全没有标准答案。全凭审查人自己的意愿来决定。所以,如何揣测审查人的心意亦如上蜀道之难。通过了检讨,自然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而通不过的检讨则会被打回重写。这就更难了!因为批语总是千篇一律:“检讨不深刻,要做触及到灵魂深处的检讨。”皇天!何谓深刻?又没有一个度量标准!灵魂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你如何断定我的灵魂深处呢?无奈,只能拎起一桶狗血,再次淋头。而其中最难的就是要好好拿捏,要把自己骂得刚刚好。一不小心,骂过了,你可能会为自己挖坑。那就更惨了!
而我父亲,作为“老运动员”(意思是每次有运动都必被点名者),头上又戴了各种“反动帽子”,自然常常被迫写检讨交代材料。这些事占据了他人生中至少十年。
父亲一辈子刚直不阿,从不讲假话。任何时候都保持他的人格尊严。讲一个题外话吧。文革时期的某一天,有两个年轻的军人来找我父亲写材料。他们一进门,拿着介绍信就大声叫:“陈云章,你是陈云章吗?”我正好和父亲在一起。父亲闻言大怒:“你有什么资格直呼陈云章?!你不知道称呼陈云章先生?那你叫我陈云章王八蛋吧!”一顿义正言辞下来,两个年轻军人被震慑了!第二天再来,介绍信的称谓改为陈云章先生,他们也称父亲为陈先生了,而且对父亲的态度还很尊重。
像父亲这样品格的人又怎么会写检讨交代呢?他从来不看报纸,有时间就背孔孟。当然跟不上形势。他又从不说违心的话,如何能“编出那些鬼话子”?好在写检讨交代不是“课堂作业”而是“家庭作业”。这就难不倒我父亲了。他可以找“枪手”呀!
“枪手”,古称“捉刀”,英文称Ghostwriter。
找个普通枪手,易!但找一个写检讨材料的枪手相当不易!除了枪手要符合上述的要求之外,父亲还有一个重要的要求,就是字一定要写得非常好!工科出身的父亲一直觉得他的字不好看。
肥水不流外人田。第一位御用枪手是我的母亲。母亲是语文老师,逻辑清晰,形势也跟得上,又深知父亲的“灵魂深处”,而且还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枪手一职,非她莫属!
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枪手的作品检讨通过率不高,还是母亲也不想再写一些“鬼都不信的鬼话子”。第一枪手辞职了。
某个夏日,父亲可怜兮兮地来找端姨妈做枪手。我的端姨妈也是一位从不会讲谎话的人!她也不紧跟形势。憋了很久,才写了不足二页的检讨,而且行距还很大。连我这个小学生都知道这不行,因为检讨反省材料要有量呀!听说有人写的检讨书可以用尺量的!父亲叹着走了。
父亲古道热肠,家中人来人往。其中也不乏被父亲发现天分而请为枪手的。但在我的记忆中,枪手状元当属刘国辉先生(刘兄)和魏方先生(魏伯伯)。
刘国辉先生(刘兄)与父亲相识于文革,他们都被关在汽车电器厂,是狱友。刘兄当年是青年才俊,勤奋好学,古诗词文学根底深厚,又写一手好字!只因家中有台湾关系,所以一直不得志。他非常有凝聚力,人又热心,广交朋友,常常助人。在文革中振臂一呼,当了一个派系的头头,带领一群跟风的虾兵虾将搞造反。我也不清楚他是保皇派还是造反派。反正这两派斗来斗去,都自认自己更革命。后来刘兄的派系不得势,他就被对方派系抓了。
在坐牢期间,父亲和刘兄很快就成了忘年之交。而这份非常的缘分贯穿了他们一生。从关押所释放出来后,刘兄就成了父亲当仁不让的枪手。他妙笔生花,倚马可待,上知政治形势,下知审查者的心理,加上一手好字。是父亲非常满意的“枪手“ 刘兄基本上每日必来我家报到,和我母亲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已成为了我们家的一份子。
年轻人毕竟有年轻人的世界,很快,刘兄为五斗米折腰而忙碌起来了。当父母问为什么他几天都没来,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太忙了,忙到“一身如鸟啄”。
上帝又给我的父亲安排了魏方伯伯。魏伯伯是父亲多年的好友,毕业于民国时期南京國立政治大學,也就是现在台湾政大的前身。魏伯伯非常儒雅,和声细语,着装整洁,令人感受到一种祥和之气。魏伯伯的文学造诣深厚,自己也写了半辈子的检讨,经验丰富,更是有书法家的好字。帮我父亲做“枪手”也不是一件难事。
明明写检讨材料并不是一件很愉悦的事,但父亲有老友陪伴,谈古不论今的惬意聊天让“写鬼话子的事”变得不那么有压力了。
几年后 父亲终于不用再写检查材料了。那些一字一笔,费了多少心酸写下的东西。消失在风中 尘里。所幸 记忆尚存
后来,魏方伯伯于1996年出版了一本《魏方文集》,由湖南省参事室整理,长沙市教育印刷厂印刷。文革时期他曾在牢中用紫药水写了《城市学》一文,提出经营城市理念,后被中央党校选为市长培训班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