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22)少年的黄山
1963年我高三畢業,暑假裡和充仁畫室的同伴,大師兄諸子凡、李名爵等一起上黃山。那時的黄山,不收門票,没有纜車索道,甚至没有游人。
第二天起個早,沿石徑爬到立馬峰半山寺以後,整座山上只有我們八個小青年。一路狂叫狂奔﹐目不暇接﹐奇峰異石仰首看﹐雲繚霧繞腳底過。
上山時叫了一個挑夫,挑上我們的行李走在前面,快到玉屏峰時,突然雲霧瀰漫,山雨傾盆,我趕快躲在一棵大松樹下,頃刻間山風疾過,雨雲四散,我們奔上玉屏峰頂的玉屏樓,挑夫已經把行李放好,接過子凡兄給的五角錢走了。
開好房間,我打開箱子,卻怎麼也找不到放着七十元鈔票的信封,立即想起剛才暴雨中挑夫急步向前,把我們遠遠拋在後面,而我的箱子又沒上鎖!一定是,一定是這個鄉下人偷了我的錢 !
正在我急得滿身燥熱,驚惶失措時,名爵說:「不要急,靜下心來再找一遍,這個世界好人總比壞人多。」我再重新細細找一遍,果然,信封在一條褲子的口袋裡,我長吁一口氣,慚愧自己冤枉了那個只為五角錢辛勞半天的挑夫。名爵無意中這句「好人總比壞人多」,影響了我一生,成為我終生的座右銘之一。
這個世界到底好人多還是壞人多,沒有統計,但是相信好人比壞人多,還是相信壞人比好人多,卻是两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人生觀,決定你自己要做一個好人,還是做一個壞人,決定你怎樣處世待人﹐寬容還是尖刻﹐理解還是猜忌﹐大度還是計較。我相信好人比壞人多,自己要做好人中一員。
天晴了﹐被霞光夕照染得緋紅的天都峰真美﹐古松在風中發出錚錚金石聲。我拿起畫夾出門﹐跑上後面的小山頂﹐坐在長着青苔的裸露赭紅色巨石上作起水彩畫來。群山眾巒安靜地列在我腳下﹐一條七彩虹霓高傲地橫跨在天都峰與蓮花峰之間﹐光明頂上的烏雲迅速向四面八方散開去﹐露出一片片青天﹐藍得那麼明潔那麼可愛﹐的確是給夏雨洗滌得乾乾淨淨了。回首向西﹐山下凝聚了一大片雲海﹐太陽像一顆巨大的紅色透亮瑪瑙球﹐在雲海裡慢慢沉 2004年筆者第三次登黃山寫生下去﹐沉下去﹐漸漸埋到棉絮般的雲層裡。但它把自己最後的光留在了天空中﹐漂浮在高空的一塊塊碎雲被照得如同金黃色的玻璃﹐鑲嵌在紫藍色的天幕。山林上下各種鳥鳴聲﹐前後交織﹐遠近呼應﹐回響於山谷中。
我放下畫筆﹐默默靜觀這大自然最壯麗的一幕﹐這用自然界心弦合奏出活的交響詩﹐造物主以肅穆表現祂的崇高﹐以和諧顯示祂的偉大﹐此刻﹐只有我一個人高踞海拔千米的顛峰﹐接受祂超然一切的至高之愛。
當年的玉屏樓,還是一座單層僅五六間房的小客棧,晚上點油燈,没有廁所。夜半起来,站在迎客松前,巍巍天都的巨大黑影遮掩了半個天空﹐月亮走出山影又鑽進薄雲,徐徐穿行﹐靜極了。
次日登天都、蓮花,有幾段路完全是垂直的,抓住鐵鍊攀上去,膽小者絕對不敢走過寬僅一米﹑兩側懸空的鯽魚背。心顫顫半步半步捱過百步雲梯,光溜溜的巨石突兀而起,高聳入雲,下窺千丈絕壁。像龍爪一樣的古松根枝,緊緊纏抱住青苔斑駁的巖石,人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輕盈,使你頓生展翅一躍,飛上藍天的欲望。
北海賓館剛造好,没有電燈電話。我們是第一批游客,主任殺了一頭猪招待我們。
我們在清凉台等朝陽升起,在排雲亭送落日歸去。那時的黄山,整座山是我們的,雲海如松濤迎面撲來,山谷裡回響着我們的呼喊。
當時的畫作都丢失了,照片倒留下幾張,那麼清澈,那麼明秀,當日黃山﹐恰如我們青春年少。
近年我又三登黄山,人山人海連相機腳架都没插足之地。當旭日照亮北海群峰時,满山满坡幾千架相機響起一片快門聲﹐真夠後現代。
我深情地懷念舊日的黄山﹐少年的黄山。
黃山立馬峰下,中立者為筆者
2004年筆者第三次登黃山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