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5) 我的第一個聖誕節

我的第一個聖誕節﹐於今算來七十載矣，1947年春天﹐父母去了美國﹐我留在祖父母身邊﹐我是這大家庭的第一個第三代。

冬天了，父母從紐約給我寄來一張聖誕卡，那畫面、色彩、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三個黑色的背影牽着幾匹駱駝，他們前面深藍色的夜空，滿天星斗，其中一顆六角星最亮。叔叔說這三個是博士，他們在這顆叫作大衛星的引導下，去見耶穌。我不明白博士是什麼，大衛星是什麼，也不明白耶穌是誰，那時我還不滿三歲。我知道了一個神奇的人，一個神奇的故事。

四十年代的中國，是傳統文化為主的社會，抗戰勝利，美軍帶來了時髦的美國文化，聖誕節就是其一。我見叔叔孃孃們在圖書室關起門﹐神神秘秘的做什麼事﹐我走進去﹐見到他們在紅色絨布上黏貼棉花。

過了幾天﹐祖父二樓的會客廳裡擺了一張長桌﹐全家三十多人團團圍坐﹐我坐在祖父右邊。這夜是聖誕夜﹐是我此生第一個聖誕節﹐全家人一起吃聖誕大菜﹐上海人稱西餐叫「大菜」﹐我家六個廚師中就有一個專門做「大菜」的大菜師傅﹐姓劉﹐我們就叫他「大菜」。

這天﹐就是「大菜」給我們做的「大菜」﹐正讀大學的叔叔孃孃教大家怎樣用刀叉﹐先喝羅宋湯和羅宋麵包﹐再吃色拉。                       

正在大家興致勃勃的時候﹐「篤篤篤」有人敲陽台的玻璃門﹐叔叔過去把門打開﹐進來一個怪人，白色大鬍子﹐一身紅色絨布衣褲﹐白色棉花的邊圈。

他手指着天說﹐我是聖誕老公公，從天上下來﹐我的鹿車停在屋頂上﹐這我是相信的﹐否則他怎麼會從陽台進來呢﹖但他一開口卻是我們家鄉的菱湖話﹐我覺得很奇怪﹐怎麼外國聖誕老公公會說菱湖話呢﹖他打開背上的大袋﹐給所有小朋友每人一盒玩具﹐我的最大﹑最多﹐全是我喜歡的汽車﹐我太開心了﹐急不可待要去玩﹐祖母說吃完飯才能去﹐我把玩具放在一邊﹐一面吃炸豬排﹑鐵排魚﹐眼睛一直沒離開盒子。聖誕老公公還說了些什麼﹐我全沒聽﹐祖父在這種場合都要用「官腔」發表一通演說﹐我也沒聽。           

玩具汽車是我父母從美國寄來的﹐一部塑料汽車，最新式的福特，一部美軍吉普，車頭蓋上有一個白色的星，非常非常精緻﹐我太喜歡了。

我是個很乖的孩子﹐吃好飯﹐祖母說睡覺了﹐幾大盒汽車放在我枕邊﹐這一夜﹐我做了個夢﹐藍色的天空上有個黃色的月亮，搭着一架白色的梯子，我開着吉普車跟在聖誕老公公後面﹐一直開到月亮的一扇門裡去了。藍色、黃色、白色和聖誕老公公的一身火紅，這色彩鮮艷的圖景，至今清晰地映在我腦幕上。

我也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終於想出來了﹐那個聖誕老公公是六爺爺﹐我祖父最小的同父異母弟弟﹐那時大約十七八歲﹐所以他一口菱湖話﹐ 他穿的衣服就是前幾天叔叔孃孃們秘密縫製的﹐我發現了他們的秘密﹐很開心。    

但我想不通六爺爺怎麼能從陽台上進來的﹖後來叔叔告訴我﹐陽台上有個窗﹐通會客廳隔壁一個儲藏室﹐在我們開始吃色拉的時候﹐六爺爺從儲藏室的窗口爬到陽台上﹐然後瞎話三千說從天上下來的﹐我終於知道了全部秘密。

這是我的第一個聖誕節。

   筆者童年 (1947)

  二樓客廳現貌 (現為《商報》會議室-筆者攝于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