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34) 糾正「思想混亂」

「六四」民主運動被鎮壓，但勝利者很清楚，人心是不服的，包括中共內部，為使香港中資機構幹部「糾正對六四產生的混亂思想，提高思想，端正態度」，新華社在深圳舉辦幹部學習班，各中資機構的幹部輪流去參加「洗腦」。

第一期上實公司由徐慶熊帶領，第二期由我帶領，每批十多人，從1989年12月3日至9日一個禮拜。學習班在許家屯貼身警衛員當總經理的貝嶺居賓館，先在大禮堂聽報告、看錄象，分小組在小會議室看文件、討論。看了不少檔案，最重要的是鄧小平在「六四」前後的兩次內部講話。講話很長，這裡摘要幾句：

一，1989年5月31日鄧小平對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鵬、姚依林的談話

改革開放政策不變，幾十年不變，一直要講到底。國際國內都很關心這個問題。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方針，政策，連語言都不變。 十三大政治報告是經過黨的代表大會通過的，一個字都不能動。經過這次動亂，我們確實有些事要向人民作出交代，動亂平息之後，要作出交代。第一，我們要改換領導層，新的領導機構要使人民感到面貌一新，第二，要扎扎實實做幾件事情，體現出我門是真正反對腐敗，不是假的。

腐敗的事情，隨便一抓，就能抓到重要的案件，我們下不了手，這就喪失人心，使人們以為我們包庇腐敗。這個關我們必須過，要兌現，一定要取信于民。

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四個堅持，這不能動搖。這一點我任何時候都沒有讓過步。中國不搞四個堅持能行嗎？人民民主專政能不用嗎？堅持不堅持馬克思主義，堅持不堅持社會主義，這是個根本問題。

等新班子建立了威信，我堅決退出，不干擾你們的事。希望大家能很好地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很好地團結。只要這個領導集體是團結的，是堅持改革開放的，即使是平平穩穩地發展幾十年，中國也會發生根本的變化，關鍵在領導核心。

二，1989年6月16日鄧小平同中央部分領導同志談話

這次發生的事情說明，是否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和黨的領導是個要害。整個帝國主義西方世界，企圖使社會主義各國都放棄社會主義道路，最終納入國際壟斷資本的統治，納入資本主義的軌道。現在我們要頂住這個潮流，旗幟要鮮明。因為，如果我們不堅持社會主義,最終發展起來也不過成為一個附庸國，而且就連想要發展起來也不容易，現在國際市場已經被占得滿滿的，打進去都很不容易。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只有社會主義才能發展中國。

在這一點上，這次暴亂對我們的啟發十分大，十分重要，使我們頭腦更加清醒起來。不走社會主義道路，中國就沒有前途。

第一件事情，經濟不能滑坡。第二件事情，就是要做幾件使人民滿意的事情。主要是兩個方面，一個是更大膽地改革開放；另一個是抓緊懲治腐敗。中國最高利益就是穩定，只要有利于中國穩定的就是好事。四個堅持任何時候我都沒有讓步，人民民主專政不能丟。第三件事，就是平息暴亂要抓到底。這是個好機會，一下子就把全國的非法組織取締了，這實在是好事情。十三大的路線、方針、政策不變，有些話不妥當不說就是了。

鄧小平講到「腐敗」，還是遮遮篕蓋說「原因可能在黨內、在高幹」。中國老百性誰都知道鄧小平子女利用特權巧取豪奪，為個人謀私利的種種做法，已不是什麼秘密，鄧的長子鄧樸方打著為殘疾人謀福利的招牌，建立大陸最大的官倒公司——康華實業公司，利用特權倒賣進出口批文，牟取暴利。後因民憤極大，康華遭整頓，鄧樸方卻安然無恙。鄧小平次子鄧質方與女婿吳建常利用權勢在香港和李嘉誠「合作」，成為上市公司首長四方集團最大股東，在北京、天津、廣州、深圳、珠海和大連等近十個大中城市，販賣土地使用權。鄧小平的另一個女婿賀平，是中共總參謀部屬下大軍火商保利科技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保利公司把武器輸送給中國不便出面的組織，同時也在世界軍火市場大發橫財，香港人稱保利集團為「暴利集團」。

大陸軍方和安全系統介入經濟無孔不入，1988年初夏，徐鵬飛介紹上海市政府第七辦公室主任張玉書和我認識，七辦就是軍方總參的代號，他們要和上實合作。它下面有個公司叫利達實業，總經理何啟仁和我見過一次面，要求派人進上實，表面上是上實的業務幹部，實際上由他幹自己的「特殊工作」。總參的公司都是利字頭，七辦和利達實際上是中央直屬的，只是黨的關係由上海市委領導而已。七辦幹部多是軍內高幹子弟，他們的活動完全不受任何規矩、道德的約束，更沒人敢過問，為公為私，漆黑一團。我推說要由董事會研究來定，敷衍過去了。

鄧小平講到國際，也還是「西方世界帝國主義、國際壟斷資本」「亡我之心不死」這老一套，他根本不知道今天的西方早已不存在「壟斷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共產黨的一切政策都由「對敵鬥爭」出發，這一套已經根深蒂固，鄧也擺脫不了【注】。

【整理者注】海外一些所謂「評論家」一廂情願地把中共分為「改革派」和「保守派」，讀讀鄧小平的講話，就知道改革大門根本就是鄧關上的，中國改革開放走到今日的局面，並非某人某派之故，而是共產黨對現代文明的根本態度使然。

鄧小平的子女大發橫財，在黨內腐敗起了帶頭作用，不過說句公道話，我還是要感謝鄧大人，沒有他的開放政策，今日我們全家都不敢想象是怎樣的處境。

一個禮拜的學習，實際上是過了七天的休閒生活。每人住一間房，我的是一大套間，有一間臥室，一間會客室，晚上小組長匯報就在我的套房進行。我在大陸幾十年，學習了幾十年，以前都是作為學員，在黨員組長領導下，檢討、交心、匯報，痛哭流涕，痛改前非。而這次在貝嶺居的學習班，學員都是共產黨員，我這個資產階級分子，卻來負責聽取這些共產黨人在學習中的思想匯報，真是連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為配合鄧小平1989年6月16日的講話，中共中央國務院7月28日發了「中發(1989)第6號」文件《關於近期做幾件群眾關心的事的決定》。中央關於反貪廉政的文件，不知出過多少，根本沒有認真實行過，風頭上稍稍收斂一下，風頭一過，變本加厲，九十年代之後中共的貪腐更是爛到根。

腐敗遠非中共黨員幹部個人行為，已經完全制度化穩固下來。該年9月初我與新華社辦公室主任牛釗吃飯，牛說起文革時開始實行對首長「特供」，後來中南海成立特供科，實行對高級幹部全面特供。特供包羅了全部副食品和日用品，一律由特供科將食品、用品送上高幹家門。特供品也要付錢，但價錢極便宜，完全脫離實際市場價，所以高級幹部對食品用品市價全然不知，更不要說對實際的經濟狀況，完全隔膜。谷牧卸去國務委員，進了政協，曾停止對他特供，他老婆竟不知到何處去買菜，如何買法，後來又對他特供。高幹生活有特供，治病雙軌制特別病房，一切與人民脫節，每年有離休幹部幾百萬，這些人是政權穩定的保障。若削減特權，必定怨聲載道，影響政局穩定，所以不能動，這個特權階層貽害無窮。人民對這樣的政府，怎麼還會有信心？牛釗一邊說一邊搖頭嘆氣，他的思想，代表了中高層黨員的共同情緒，但是他們對這個局面，也覺得沒有辦法。

1990年5月11日香港報紙頭版頭條大新聞：「許家屯突攜眷赴美」，香港流傳各種猜側。香港新華社發言人回答記者：「據我們所知，許係出國旅遊休息。」5月20日加州西來寺星雲法師召開記者會，稱許是他的客人，記者問，為何許找他，星雲稱「佛教以慈悲為懷，西來寺對苦難的人是安全的地方」，說許不會尋求政治疪護。

其實許家屯出走前兩個月已正式退休，1990年3月他在深圳寫條子給南洋煙廠總經理林新生，許的秘書打電話給林，說許一個朋友有香煙營業執照，希望林每月供應三、四隻貨櫃的紅雙喜香煙。我覺得此事有蹊蹺，不能冒失應允，我向新華社報告，新華社指示不去理他。兩個月後許出走，大家議論，有可能許家屯在3月時已定下出走計劃，想利用餘威撈點財源。

6月2日新華社向中資機構負責人傳達了國務院有關許家屯事件的文件《關於許家屯出走的通報》。主要內容是：

許年屆七十五，是自然退休之年，居住深圳。許未按規定交出護照，擅自三次赴港，遭到中央批評。4月30日許偕兒媳，孫女通過港商，取得美領館簽證，5月1日到達舊金山，由國民黨中央委員星雲法師，及前《中央日報》主編陸鏗迎接，5月2日到達洛杉磯。其行動的性質是叛黨，許有函給中央，聲稱赴美旅遊休息，不露面，不演講，不洩密。中央對外統一口徑為「旅遊休息」，由朱啟禎大使與之會晤，曉以政策。許已離開黨，離開人民和國家。對國家、對港澳、國外影嚮惡劣，是黨歷史上罕見，是王明、林彪以來第三個高層人員叛黨。

【整理者注】2016年6月29日，許家屯死于洛杉磯，享年百歲。

「六四」事件一年後，「上海經濟研討會」在香港舉行，主要作用是沖淡「六四」影響。上海市長朱鎔基偕經濟顧問汪道涵和政治顧問李儲文，在大幫要員簇擁下，以上海經濟代表團的名義到達香港。

研討會由上實主辦，香港貿發局、總商會、工業總會、中華總商會、中華廠商會、美英日商會贊助，1990年6月12日假富麗華酒店舉行。香港政府作了高度安全防範，朱每到一處都預作安全檢查。研討會那天，附近有示威活動，朱沿路警戒，未受干擾。

 研討會舉行，上午朱作主題演講，重點介紹浦東開放。講了三個「新」：九十年代上海面臨的新挑戰；上海對外開放的新決策；滬港合作的新前景。香港交易所主席、恆生銀行董事長、香港工業總會會長等相繼發言。下午工業、金融、投資三專題分组研討。研討會結束後，朱鎔基舉行記者招待會。有記者問到「六四」，朱城府很深，裝模作樣說：「啊呀，這個事情你不說我已經忘記啦。」一臉假笑，尷尬又勉強地對付過去。

研討會前後，社會名流們日日宴請，朱即席講話，爽快又幽默。朱也到上實會見全體同仁，參觀工廠。这次朱鎔基高姿態實事求應付香港輿論界，外界反映很好。

這次在港期間，汪道涵安排極密，我只有一次和他單獨談話。他問我你對上實將來的發展有何想法，我和他談了上實成立集團公司，以及將來可否在香港上市的構想。汪說，在海外上市是個新課題，改革開放是長期的方向，全面融入國際是遲早的事，我們要認真做好功課【注】。多年後內地公司紛紛來港上市，恒生指數飛上天，但一個以中資公司為主的股市，前景堪虞。

【整理者注】上海實業公司1989年開始組建集團公司，1993年改名「上海實業（集團）有限公司 」，1996年5月上海實業控股有限公司在香港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