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81)走好,James
前天凌晨,我的老朋友 James Wood 走了。
我稱他老朋友有兩層含義﹐一﹐我們相識二十多年了;二﹐他比我大整整四分之一世記。
抗戰勝利時James廿五歲﹐風流倜當﹐風華正茂﹐在上海洋行任職﹐不算富有﹐但生活優雅﹐下午三四點﹐一群年輕朋友溜達在霞飛路﹐出入於百樂門舞廳 (Paramount Dancing Hall)。他的朋友吉米金 (Jimmy King)﹐畢業於St.John’s U﹐組織了第一支華人爵士樂隊在百樂門演出。當年七大歌星周旋、白虹、龔秋霞、姚莉、白光、李香蘭、吳鶯音,都是一起跳舞喝咖啡的朋友。
一聲砲響迎來了「解放」﹐百樂門鳥獸散﹐吉米金被送到安徽勞改﹐1988年死在張家港。
1951年 James 出走香港﹐當年上海的小資﹐來到人生地不熟的香港﹐從頭開始﹐中環的咖啡館夜總會是英國殖民者的天堂﹐這些上海逃難來的小子在那裡自覺寒蹌﹐聚居在當年還十分偏僻的北角至西灣河一帶﹐麗池舞廳成了他們的新百樂門﹐這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那時張愛玲也在香港,也是麗池的常客。五六十年代﹐北角被稱為小上海﹐直到七八十年代上海人遷出﹐成了福建新移民的天下。
我和 James 這群老上海相識時﹐他們都已經七十開外。他女兒做電影製片﹐經常往來於內地各影視片場﹐他常客串幾個角色﹐是八九十年代香港電視廣告界兩個知名的「爺爺」之一﹐他對自己的相貌和演技相當自信﹐一口蘇州音上海話﹕「頂要緊人生得登樣﹐做戲要自然相。」
2003年夏﹐我在上海街頭巧遇陪女兒來滬工作的他。自從1951年離去﹐他第一次回大陸﹐James 出身蘇州大地主﹐他不敢回故鄉。
「離開上海五十年﹐離開姑蘇六十年了,勿曾回去過。」James 一派白頭宮女話當年的神態﹐我提議何不回去一趟﹖火車來去那麼方便。
我們在蘇州車站叫了一輛三輪車﹐老人裝得很淡定﹐但我從他炯炯閃爍的眼神﹐看得出他興奮異常。我們在拙政園池邊小坐﹐在獅子林廳堂喝茶﹐他想說什麼﹐但只是搖搖頭說不出。
他想吃家鄉菜﹐我們挑了一家招牌寫得很吸引的飯店﹐臨橋沿河﹐窗明几淨﹐但一吃那所謂蘇州菜﹐大失所望﹐叫來廚師一問﹐原來老闆廚師都是江西人﹐故鄉不故﹐鄉親不親﹐這是中國的後現代。
James 像所有蘇州人一樣喜歡小吃﹐近兩年腿腳不便﹐常打個電話來﹐我去陪他到附近的皇后飯店午餐﹐那是碩果謹存的六十年代香港著名西餐廳﹐保持當年的裝修﹐讓這些青春褪去的老人在這裡懷舊沉思﹐體驗人生的短促和苦澀。
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花樣年華﹐鎏金歲月。八十年代末﹐在上海隱姓埋名四十年的吳鶯音到香港﹐然後去了美國﹐2009年底病逝洛杉磯。
鉛華洗盡﹐歲月老去﹐這些淪落天涯的老上海人﹐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盡﹐忘不了花已老﹐忘不了離別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惱。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鞦韆而今風中輕摇。
我跟 James 去過一次他們這批老上海每禮拜五的聚會﹐七大歌星只剩姚莉還在﹐「看老朋友一個一個少下去。」她一口標準四十年代上海話【注】。
James 去了﹐老上海時代去了。 (2012年3月22日記)
【注】姚莉(1922-2019年),原名姚秀雲,四十年代,周旋稱「金嗓子」,姚莉稱「銀嗓子」,五十年代香港最高銷量歌后。2019年7月19日九十八歲生日去世。
【附記】當代上海兩位著名音樂界人士,他們的父親都是三四十年代上海流行樂壇名家。《梁祝》作曲者之一陳鋼,其父陳歌辛,打成右派後1962年餓死在安徽白茅嶺勞教所。上海交響樂團指揮陳燮陽之父陳蝶衣,1948年去了香港,活到101歲。
百樂門舞廳 (1932)
Jimmy King 和他的乐队
吳鶯音(1990) 六十年代香港﹐左起李香蘭﹐姚莉﹐張露 (杜德偉母親)
2007年香港,左起:姚莉﹑陳蝶衣 (陳燮陽父親)﹑陳妻。
上海约大同学会在世界多地都有,美国会长汪女士是最后一届毕业生,现已百岁。1991年在香港举办过一次全球年会,荣毅仁等都来参加,现在大多人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