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27) 唇槍舌劍宦海波濤

1987年5月13日上午譚茀芸給我電話，說有重要工作佈置，要我去新華社面談，我帶了小周同去。譚一開始就煞有介事地說：「這件事要絕對機密。」我知譚一貫好虛張聲勢來抬高自已，聽她詳說後才知不過是許家屯要帶十幾位港商訪問上海而已。

 譚說這十幾位港商都是新面孔，大多與台灣有貿易聯系，因此是極其重要的統戰任務，做好這些人的工作，對台灣工作有利，他們對去大陸有顧慮，經她做了工作，承諾由許家屯親自帶隊，他們才答應。同行還有副社長喬宗淮(喬冠華、龔澎之子)、協調部副部長黃智超（新華社的協調部，即統戰部，香港人對「統戰」害怕，改稱協調部）及譚本人。因此對這批人的資料要絕對保密。

這批人有李鵬飛(行政及立法兩局議員)，張鑑泉(立法局議員，工業總會副主席) ，丁鶴壽(開達玩具公司總經理)，胡經昌(香港證券經紀業協會副主席) ，周安橋(天安中國公司總經理)等。有幾位帶夫人，加上新華社六人，全團二十三人。

譚茀芸特別強調這批港商是香港未來的明星，通過訪問大陸，對我國政策進一步瞭解，提高愛國熱忱，為1997年收回香港後播下種籽。譚說，許家屯原來只確定代表團訪問江蘇，不來上海，是她做了工作，許才增加訪滬計劃，所以一定要接待好，總之是她的功勞。

按計劃代表團5月23日從蘇州坐火車到上海，譚要求有委辦主任一級去蘇州迎接，到上海後要看高水準的項目，譚茀芸如數家珍般地報出一大批名單，包括機床廠看恆溫鏡面磨床，閔行電機廠看雙水內冷發動機；上重看萬噸水壓機，上無十三廠看電腦，上無十八廠看電視機，還有科技大學、矽酸鹽所、原子能所、鐳射所、生物所等科研單位，以及郊區的虹橋服裝廠、馬陸人民公社等等。她說這樣才顯出上海的水準，給港商一個「下馬威」。對四位港商夫人，譚要求謝麗娟副市長陪同，請上海一些女名人出場接待，包括女高音歌唱家周小燕、芭蕾舞演員汪齊鳳、越劇演員王文娟、徐玉蘭，京劇演員李玉如、電影演員潘虹、金山石化女廠長徐翩翩、上柴女工程師蔣貞貞、一師附小幼師校長等等一大批女強人。

更要求市長及外經貿委、各工業局局長、金融銀行等負責人參加接待。要求機場免檢，摩托車警車開道，但不鳴笛，這叫「既有規格，又不張揚」。連客人接送的車子規格，酒店鮮花、水果，醫務衛生，吃甚麼菜，吃甚麼點心，廁所用甚麼衛生紙等等細微末節一一提出要求，真是面面俱到。譚大姐不愧為公關專家，內行得很，但我內心覺得實在太過分，當然我不會表示任何意見，其實這一切都是譚茀芸顯擺她個人的作用。

5月17日我帶了譚茀芸給的名單及行程安排，還有許家屯給上海市委書記芮杏文的一封信到上海，李肇基副市長要我第二天一早八點半去市政府見他，李聽我匯報只開了個頭，就打斷我說這事得讓江市長親自聽一聽為妥，那天是星期一，市府每星期一是市長辦公會議，李即刻向江報告，由我去辦公會議作匯報。

九點李陪我進了會議室，我坐在長桌一面的中央，圍著桌子坐的有市府顧問汪道涵、幾位副市長、委辦主任、市府辦公廳主任等等。江澤民坐在我對面，市府副秘書長萬學遠要我先談。我是照本宣科，談到要用開道車時，江忽地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說：「他（指許家屯）耍甚麼威風，要飯吃還擺架子。你要來，我還不一定要呢。該甚麼規格是甚麼規格，用開道車？他不夠格 ！」江這幾句話朗朗嚮徹整個會議室，在座鴉雀無聲。我也頓感緊張，但譚茀芸要求一字一句向市府匯報，我不能隱報。當我談到要讓港商看高科技時，江又高叫：「這些人，有幾個看得懂? 看熱鬧罷了。」當江知道許家屯有信給芮杏文書記時，他問道，接待是用行政還是用黨的名義？宴請時書記和市長共同去還是市長單獨出面？當時有人提出可讓芮書記亮個相，不一定參加宴會。江問：「那麼韓書記亮不亮相？」又說：「芮書記接見不接見的問題，要外交部定。」很顯然，江不希望芮出場。萬學遠見機行事，說許給芮的信可在代表團離滬後再交，如果早交給芮，他說要見客人就被動了，還是黨政分開的好。這樣江澤民才平靜下來，最後他定了原則：「積極工作，不亢不卑，熱情接待，掌握分寸，黨政分開。」

我和萬學遠一起退席，李肇基要我中午到他辦公室去。我先到萬學遠辦公室，他召集幾位辦事員一起研究具體接待工作，排定給港商看機床廠、電視機一廠、環球玩具廠。萬說：「再開放些讓他們看長征三號導彈和飛機製造廠，比譚茀芸設想的更加高水準，港商看到這些不是甩下馬而是要滾下馬了。」

從萬學遠那裡出來，我去李肇基辦公室，這時已中午十二時多，他邀我去市府食堂吃中飯，他排隊用飯票買了兩碗水餃和四隻菜包子。一面吃他說：「剛才這個場面你看到了吧，各種矛盾都露了出來，複雜得很，所以我想還是由你直接向江匯報，免得無事生非。」對這一幕驚濤險浪的宦海風雲，我也算親臨了一番，真是驚心動魄。我馬上回香港向譚茀芸匯報。

5月22日香港代表團到了上海，晚上市府在錦江十四樓東廳宴請代表團。市府出席有江澤民、李肇基、謝麗娟三位市長，以及市委統戰部長、市府秘書長、外經貿委主任、經委主任、僑辦主任、婦聯主任及江澤民秘書賈庭安等十五人，代表團二十三人，加我和小周共四十人。國內宴席多為圓桌，上海比較洋派，排成口字形桌，每側坐十人，中間放花。

宴前江澤民在會客廳先接見客人，江和許合坐一張長沙發的兩端，客人們分坐在四週。我坐在江側邊一隻單人沙發，聆聽江、許兩人唇槍舌戰。

江、許同是蘇北人，用濃厚的鄉音對話，親切的外表卻裹着辛辣火葯味。我聽得膽戰心驚，在座港客根本不懂這種中國官場文化。

江澤民一上來就語帶譏諷：「許社長帶香港企業家團來上海，熱烈歡迎。許社長你來上海太少了，你對江蘇有點偏心呵！」

許家屯涵養功夫很好，他眯着眼，先「哈、哈、哈」三聲招牌笑，然後慢慢吞吞說：「你們上海，我不敢來呀！」

江：「你難道會怕上海嗎？我知道江蘇接待得好！」

許：「上海接待我們滿意，至少這一次接待是好的。」

江：「過去說上海精靈不高明，現在你應該已看到不少改變。」

許：「有改變，有改變，關鍵是領導思想，還要不斷解放才行。」許家屯以改革開放師爺自居，言下之意上海還是不夠開放。

沈被章(外經委主任)：「到去年底，來上海投資，美國是第一位，香港是第二位，今年4月香港已趕上來，說明上海有吸引力，條件好。」

江：「人大期間一個日本記者問我，為甚麼對香港特別而對日本不那麼開發？我答他，我正要問你，上海人門檻精，你比上海人更精。中國人不笨，你怕中國人掌握技術，你目光太短。合作應該互利。」江話裡有骨，以日本人影射香港人。

許：「香港發展第一個高潮是抗美援朝時期，第二個高潮是搞地產，現在正面臨同中國合作的高潮。要利用香港，特別是利用香港人，請勿見怪，說利用，意思是說調動各位積極性。（周安橋插話：我們願意被利用啊）。香港人也是中國人，除地理條件外，香港人文化傳統同中國相聯，而受西方教育，頭腦適應國際市場。香港人是融合中西方之精華，誰利用得好，誰就發展。要香港來內地投資，一要有投資安全，二要給賺錢，三要讓他們將錢拿出門去，我們不能只考慮自己一方。」

許家屯立場鮮明，他幫香港人說話。許在江蘇時，也執行過左的路線，打擊一大片。到香港後，開始還是一派大陸幹部模樣，但他看到香港報紙的評論馬上改變，和記者搞好關係，發表贊揚資本主義的文章，說「資本主義還有很強的生命力」，他是被香港記者接受的唯一大陸幹部。後來89年「六四」時他追隨趙紫陽，只得下台出走。許的出走，據說是周安橋幫他辦理美國簽證，安排他從深圳到香港，送他上飛機去洛杉磯，由哈仙崗西來寺星雲大師庇護。許家屯變節後，曾經顯赫一時的周安橋也漸漸消聲匿跡【註】。

【整理者註】周安橋是香港四大地產商之一新鴻基集團老闆馮景禧的心腹，2006年退出新鴻基，加入吳光正的九龍倉，出任九龍倉集團執行董事、副主席及屬下中國地產發展有限公司主席。

筆者夫婦(左)   楊振漢、譚茀芸夫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