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70)找組織

按「香港人民入境處」指令，星期一我去金鐘域多利軍營的入境處總部，那裡山坡上散佈的房屋原是英軍兵營(現太古廣場)。

當時剛開始執行單雙程證政策，文革後幾年，每年超過二十萬人從廣東寶安偷渡入境，1979年港督麥理浩到訪北京獲鄧大人接見，雙方確定大陸通行證分單雙程，只有單程可以居留，大多來自廣東鄉下。

大廳裡擠滿辦理身分證的新移民，沒有冷氣，又悶又熱亂烘烘。靠裡一排幾間房是政治處，港英殖民政府的情報機構，有些人被叫到裡面去問話。排隊時剛認識的一個上海人說：「哼，那些狗特務，我什麼也不會說。」一副上刑場的架勢。我說：「朋友，這裡是香港，這些人是我們的『領導同志』，你要當烈士寧死不屈，何必來香港呢？」

輪到我，辦事員看了我填的表格，我一張紙條，說你到上面E座去。

烈日下我沿着山路攀上半山，一座四週鳥語花香的林間小別墅，門口寫着E，裡面已有三兩個人在等候，沙發、花草、冷氣，精緻優雅，十分舒適，這裡是英國軍情六處的香港分部，貨真價實的特務機構。叫到我名，一個留着八字鬚的高大男子接見我。

「你從哪裡來？」很親切地問。

「新疆。」

「呵，很遠呵。」

家庭父母，少年時代，攀了一會家常，他轉入正題。「原子彈試驗就在那裡吧?」

「在羅布泊那邊，離我那兒好幾百公里。」

他起身要我在牆上的中國地圖指給他看我生活的地方，和神秘的中國核武器試驗場的位置。「你去過嗎？」

我笑起來，「我？怎麼可能呢？」

「那你那裡有軍隊嗎？你知道番號嗎？」

這我知道，擁軍愛民，子弟兵和人民魚水情。「有個8340部隊，騎兵第一師。不過沒有馬，只有坦克。」

他感興趣了，笑容可掬，拿起電話嘰里咕嚕說了一通洋文，一個女秘書推門端來兩杯咖啡，他要我和他一起坐到大沙發上。我心裡緊張起來，莫不是我找到組織了？

文革時，工宣隊和造反派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一眼就看穿1949年我祖父在香港被統戰回上海，1950年我父親和核物理學家趙忠堯等同船回國，其實他們都是美蔣特務，造反派斷定我是他們派去新疆的小特務，當時我左想右想覺得不可能，新疆有什麼值得破壞呢？

現在，看來這是真的了，面前這位軍情六處007 James Bond的同事，代表組織接見我了。如果能來這裡工作，享受舒適的冷氣和每月五千元工資，多美好啊，為了這冷氣和五千元，我心一橫決定做漢奸。

我們坐下喝了一口香濃的咖啡，他竟沒有說「同志，歡迎你歸隊」，繼續問我：「你那裡的師長叫什麼名字？」

「我那裡的市長叫高金富，原是農七師供銷處處長，老紅軍戰士。」

「不是市長，是那個8340部隊的師長。」

「那我就不知道了。」

又東拉西扯了一會，顯然我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情報，他說：「好，謝謝你，你可以下去辦身分證了。」

我離開了那座鳥語花香、有冷氣沙發的優雅小別墅，回到又悶又熱亂烘烘的大廳，領取了我的香港居民身分證。

漢奸沒做成。

 当年的入境处，挤满大陆偷渡客（1980）

  今日太古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