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58)強盜車
全國三個有兵團的邊疆地區,新疆、黑龍江、雲南,每天與上海對開一列火車:上海-烏魯木齊,上海-哈爾濱三棵樹,上海-昆明。按鐵道部規定,中國火車車次的排列,凡從偉大首都出發,或離開北京方向的,為單數,全國「第一次」列車就是長沙開往韶山的朝聖專列。相反,朝向北京方向的,為雙數。
上海開往烏魯木齊的T52次,沿京滬線向北到徐州,轉隴海線向西,改為T53次。回程從烏魯木齊出發,又是奔向紅太陽,是為T54次,到徐州向南,改T51次。這個「心向毛主席」的規定,至今依然。這三列火車之擁擠混亂,被稱作「強盜車」。
烏魯木齊不是支青旅途的終點,上海支青最多的新疆兵團農一師,下了火車還要乘三天汽車。烏魯木齊到奎屯二百八十公里,破舊長途汽車要開六七個小時。
1975年初我第一次探親假,此後每年初回上海,二三月返新疆,每次來回都住在我姑母的老同學、新疆電力設計院總工程師袁忠業家。到81年離開新疆的七年中,在這條五千公里鐵道上,來回八次,正是「強盗車」全盛時期。
臨行前照例向領導辭行,順便問問領導家的大嫂是否要帶買什麼東西,通常是毛衣、圍巾之類,是我求之不得的機會,錢當然在客氣一番之後就算了。那時的熱門是在上海買床,買五斗櫃,自然也是我每次的任務,借輛「黃魚車」,把床、五斗櫃用草繩包紮好送到火車東站託運,為大家辦點私事,希望以後再批判我時留點情,因為我還是個養豬的反革命。
上海到烏魯木齊的T52次列車早上七點開車,四點就要去排隊,這三列「強盜車」的候車點不在北站大廳内,而在後面虬江路。每張車票可以買三張月台票(五角一張),儘量由家人中身強力壯者充當。廣場上人山人海,每人幾大件行李,席地而坐,難民營一般,像我這樣拎箱子的實在太斯文了,大多是紙箱,更有一種比麻袋更大的人造革郵袋,人都可以裝兩個。
強盜車 (網絡照片)
廣播開始放人,那個你推我撞、爭先恐後之混亂,猶如兵荒馬亂、奪路逃命。後來有一年,朋友介紹了個鐵路路局員工,送一條「鳳凰」香煙,幾個朋友前一日半夜就從邊門進去,提早上了車廂,安放好行李。
上車對號入座,後進來的支青兇神惡煞,為行李架激烈爭奪,吵鬧、打架,昏天黑地。寒冬臘月,人人大汗淋漓。喘息方定,《大海航行靠舵手》樂曲響起,火車開了,車上車下一片哭喊聲。每每此時必想起1964年9月15日注定走上這條苦難之路,所不同者那時響起的是《告別黃浦江高歌進新疆》。
上海一個月的自由生活結束了,剛才為搶行李架差點打起来的人,現在互相合作把行李位置重新調整放穩妥,所有人的心情瞬時回到新疆的天地,開始了四天三夜的共同旅途。
等你在自己座位坐定,頭頂上的行李架,和座位下的所有位置,已經被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如果你對面幾位來自南疆,那邊生活實在太苦,人人十幾件大行李,將座位中間的過道,都堆满了。甚至箱子放在座位上,人再坐在箱子上。
車厢内剛剛安定,蘇州到了,無錫到了,南京到了,在那裡上來的,大多没有座位,他們只能在過道上站立四天。車厢内的走道、兩個車廂之間的連接位全部被旅客和行李佔满。
送午飯了,這是第一頓,也是最後一頓,兩塊錢一個飯盒,铝質飯盒满满一盒飯,面上澆一勺白菜肉絲。没有蓋子,飯盒一個一個摞起來,放在一個手推車上。一邊推一邊叫賣,雙手又拿錢又拿飯盒,肉菜汁一半溢出飯盒,脚踩得滿地都是,青年們個個餓極了胡亂吞下。過了長江,連這都吃不到了。
火車駛上南京大橋引橋,列車員高叫「不許開窗,不許站立,全部坐下」。車厢内播放起毛澤東「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嘹亮歌聲。
過了南京,蚌埠、徐州、鄭州……,車停站卻大多不開門,因為旅客已經把車上所有地方擠滿了,連廁所都坐了人,堆了行李,真正無立錐之地,連針都插不進,車門根本打不開。月台上黑壓壓一片人,蜂擁而上,大力拍打車窗,呼叫 「同志,請開開窗」,「叔叔幫幫忙,請你開開窗」。
有次在鄭州,幾條蠻五横六的河南大漢,不知從哪裡擠上了車,左右開弓,衝到一個窗口前,嘩一聲把窗拉起,两個人鑽上來,外面就把七八件行李丢進來,然後大漢和他們握手告别,再從窗子鑽出,整個過程就两分鐘,上海人都看傻了,没人敢出頭阻止。
再蠻横他們也知道自己没有座位,逐步把行李東一個西一件傳遞到各處,一個小時後,一切歸於平靜。在這奇特的列車,不論你上車前是支青,是農民,不論你上車前多麼文雅,或者粗鲁,這車是我們共同的天地,在這裡,充分顯示了同舟共濟的道理。
車上已不再送飯,也常常連水都不再供應,對此誰都知道,毫勿怨言。上海人拿出麵包,北方人拿出乾糧,取出隨身的茶瓶——當時人都用一個果醬瓶作杯子。
「強盗車」對人的生理極限和忍耐極限都是大考驗,你根本無法去廁所,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車停潼關,我一看月台上没人,只在最後幾節車廂有人上下,两天下來和同座的青年也熟了,就拉起車窗,爬出車,向月台上的廁所狂奔。啊呀,憋了整天的一大泡尿,怎麼用力也尿不完,真把我急死了。聽到外面哨子響,要關門了,聽到外面鈴聲響,要開車了,天哪,我那泡尿還在盡情歡唱!
好不容易大致結束,一邊拉褲鏈一邊朝火車跑,一看這時月台上已經一個人也没有,火車所有門窗全部緊閉,開始啟動。怎麼辦,怎麼辦!我追着火車拼命奔跑,對車上的人喊,「我是車上的!我是六號車廂的!」
終於後面有個車廂列車員正在鎖門,開了一條縫,我那時到底年輕,在腎上腺激勵之下,一個箭步飛身躍起,抓住正在加速的車門扶手,擠進車門,回頭一看,列車已駛出了月台。
這是九號車廂,我必須回六號車廂去,從堆積如山的箱子上爬過去,從席地而坐的人肩膀上跨過去,化了足足一個半鐘頭,才回到我的座位。
1978年之後,文化大革命的成果開始被拋棄,上海對資產階級「落實部份政策」,我有幾個錢了,坐臥鋪真舒服。「強盗車」九節硬座,最後三節是硬卧,上海到烏魯木齊,硬座五十六元,硬卧九十二元。
1983年上山下鄉政策最終被否定,「強盗車」的歷史使命,也隨着大批支青返城而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