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46)全國山河一片紅
一 「八四行動」
1968年8月16日回到離開了四年的家,經過文革的洗禮,不但父母的面貌一望而知是「五類份子」,家裡兩個房間都被我父親單位的造反隊貼了封條,全家擠在客廳裡,擺滿了床。
在靜安區中心醫院住了十天回家,晚飯後吃了藥,早早入睡。突然,有人大力擂門,大家一陣慌亂,緊張地坐起身來,已經半夜十二點,什麼事?
「開門!開門!」那是居委會李主任。
打開門,進來五六個人,我們只認識李主任和此地派出所的民警,還有三四個全副武裝的民兵。
李主任指着我家人一個個報名字說單位,領頭的民兵對照手中的花名冊。查到我,父親說他在新疆建設兵團,因為生肝炎回上海治病。他們問,為什麼沒向居委會報告,回答說今天剛出院,準備明天來報告。他們看了一下桌子底下、門背後,有沒有人躲在裡面,再看了另兩個房間,見到門上有我父親單位造反隊的封條才走了。
我家住在五樓,客廳窗戶正對南京西路、陝西北路的十字路口,我把窗簾掀開一角,下面昏暗的路燈下,馬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卡車停在對面,幾個頭戴柳條帽的民兵,荷槍實彈站在馬路中間。一會,兩輛帶車斗的摩托車飛馳而來,嘎然剎車,巨大的聲響震動夜空,車斗裡跳下兩個頭頭模樣的,指手畫腳,四處張望,我趕快把窗簾掩上,再看時,二三十個民兵從各樓房和弄堂走出來,上了卡車,隆隆而去,街道又恢復寧靜,一個路人、一輛車也沒有。我想起電影中看過的1933年柏林「玻璃之夜」,我們的處境和心情,恰如當年納粹恐怖下的猶太人。
父親說,這是「行動」。在1967年,「行動」是一個豪氣沖天,殺氣騰騰的字眼。
上海「一月風暴」,王洪文領導的「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工總司)奪了中共上海市委的權,得到毛澤東高度肯定。但上海柴油機廠「上柴聯司」,和工總司對立,工總司和市革委、駐滬三軍組成武鬥指揮部,8月4日清晨,解放軍封鎖上柴前門,工總司麾下十萬人,頭戴鋼盔、手持長矛,殺進上海柴油機廠。造成死十八,傷近千的暴力大武鬥。整個戰鬥過程中,馬路對面擠滿了看熱鬧的市民,好看,刺激!毛澤東在上海西郊賓館觀看實況電視,據說老人家長嘆一聲,說工人階級還是要團結。
「八四行動」威名遠揚,「工總司」聲名大振。恐怖的氣氛籠罩在街道、弄堂和每個人的頭頂,我們的處境,形同三十年代的德國猶太人。
二 六二六指示
在上海這一年,我出門都謹慎地四下觀察,小心翼翼,生怕遇見新疆的追捕者,他們不會讓我「逍遙法外」的。我每星期去靜安區中心醫院復診,請醫生開張病假單寄回新疆去,我知道沒用,但這樣做多少表示我還在病中。
醫院裡老醫生不是進了「牛棚」就是在掃地,門診部亂哄哄,掛好號的病人在大廳集中,由一個臂戴工總司紅袖章的「工人老師傅」帶領大家學習毛主席語錄:
毛主席教導我們,衛生部不是人民的衛生部,應該改成城市衛生部或老爺衛生部,或城市老爺衛生部!我們工人階級要領導一切,砸爛城市老爺衛生部 !
這叫「六二六指示」,是1965年6月26日毛澤東對保健醫生李志綏說了一通話,要他傳達給衛生部長錢信忠的一次訓斥,這就是所謂「毛主席革命衛生路綫」。報紙連串報導,用毛澤東思想治好了精神病,治好了聾啞人,用針刺加念毛主席語錄,可以開刀不用麻醉,這都是毛主席革命衛生路綫的奇跡。
毛主席革命衛生路綫
12月22日,《人民日報》評論員文章「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傳達了毛澤東的指示:
農村是個廣闊天地,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上山下鄉運動開始,「全國一片紅」,四百多萬大中學生被趕去農村,紅衛兵運動「狡兔儘走狗烹」,戰鬥的1968年在陰風凄雨中過去了。
三 準備打仗
新年伊始,尼克松就任美國總統。面對蘇聯「社會帝國主義」的咄咄逼人,偉大毛領袖不得不與美帝緩和,聯手抗蘇。但中蘇間有友好同盟條約,為了解除美帝的戒心,3月初,中國在被蘇聯佔領的珍寶島和蘇軍爆發了劇烈衝突。
1969年4月1日愚人節﹐中共召開了九大﹐4月24日,「團結大會,勝利大會」落幕,共和國選定了王儲,通過新黨章:
林彪同志一貫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最忠誠、最堅決地執行和捍衛毛澤東同志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林彪同志是毛澤東同志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
《人民日報》社論指出:
九大把林彪作為毛主席接班人寫入黨章,解決了斯大林沒解決的接班人問題,是馬列主義一大發展。
滑稽戲演完,文革是否可以圓滿落幕了?
毛主席發話﹕「要給出路﹐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無產階級的政策。」主席啊﹐您老人家在春風得意的時候總是那麼寬大為懷﹐慈愛可親。
既然「形勢大好」,我決定在這無產階級政策「感召」下﹐結束在上海的避難﹐回到新疆去接受革命群眾繼續批判改造﹐爭取「寬大處理」。
8月13日,中國一支邊防部隊在新疆塔城地區提克里克地區遭蘇軍伏擊全殲,全國進入積極的備戰狀態。「準備打仗,準備打大戰,打核戰。」中蘇大戰似乎迫在眉睫。
叔叔說,回去也好,看樣子遲早要打仗,一個原子彈,北京上海全完蛋,我們只有聽天由命,你回新疆去,或者可以避開。
離開上海前,父親給我一個香港九龍的地址【註】,要我背熟,「如果有遭一日發生戰爭,你就不要管家裡了,有機會走,就走。」絕望,對這個國家,這個時代,徹底絕望。
【註】這是我父親少年時代的結拜弟兄沈先生的家,沈先生1948年到香港,1981年我就是憑他的來信,申請移居香港。
啟程的一夜,年邁的祖父,在祖母陪同下突然來到,也許老人已經預感到,我此去可能是永訣。祖父說:「一個人一生,總有幾步運的,我等你回來,等你結婚,生兒子。」但我下一次回來,祖父已去世三年了。
1969年9月12日夜晚11點50分﹐火車在漆黑的深夜啟動﹐開始了四天三夜五千公里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