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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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44)蘆蕩葦風

(2024-05-18 22:48:55) 下一个

我走來的路(44)蘆蕩葦風

文化革命的武鬥暴風到底還是吹進了世外桃源的131團4連。

1968年盛夏的下午﹐幾十人在葦湖邊的麥田鋤草,我和楊青山﹑劉志健三個反革命分子,在小隊長孫喜鳳監視下﹐一人一行,互不吭聲,只聽得鋤頭輕輕的翻土聲。

出生在蘇北老解放區的楊青山,十五歲已是新四軍小通信員,跟大軍一路南下進上海,陳毅將軍摸着他的頭說:「小鬼,革命勝利啦,去好好念書吧。」他進華東軍區的公安學校時才十八歲,畢業派他去台灣潛伏,他怕了,貶到浙江當警衛,又搞大了省委副書記林乎加【註】女兒的肚子,最後派他押送囚犯来新疆,他自己也回不去了,此人天性樂觀,成天嘻嘻哈哈,葷笑話不離口。

【註】林乎加(1916-2018),1937年參加山東抗日救國軍,1938年加入中共,任八路軍山東縱隊政治部長,「解放」後任浙江省委常委,1955年起任中共浙江省委副書記。文革中遭迫害,文革後歷任天津市委書記,北京市委書記,農業部長等。

戴深度近視鏡的劉志健﹐新疆軍區中尉軍官﹐自持肚裡有點墨水,時時頂撞領導,有次會議上竟和軍區副司令郭鵬中將爭鋒相對,「他罵我混蛋,我也罵他混蛋,氣得他拍桌子叫人把我拉出去。」

此時烈日當空﹐人人戴著草帽低頭鋤草,邊鋤邊向前走。

楊青山在我隔鄰一行,落後我十來米,只聽他對孫喜鳳說:「哎唷,小孫,我肚疼得不行,哎唷……哎唷 ……

「就那兒,快點!」西葦湖其實是一片沼澤地,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蘆葦,離田邊五六米就是蘆葦叢,楊青山迫不及待地解褲子,一頭鑽了進去。

人人自顧自低頭鋤草,孫喜鳳直身望著老楊出恭的方向,我一路鋤向前,忽然聽到背後孫喜鳳的尖叫:「楊青山,楊青山!你出來,你快出來!你不要耍花槍,老實一點,快出來!」我知道,老楊溜了,到底是老公安。

孫喜鳳急匆匆奔向連部,一會造反隊長江渭、魏顯治快步跑來,任學財上氣不接下氣跟得好辛苦。

江渭、魏顯治,要沒有文革,本是4連普通農工,現在是造反隊頭子,任學財﹐右腿受過傷,人稱任瘸子﹐原是駐新疆國軍憲兵﹐現在是造反隊最窮兇極惡的打手。

魏顯治指揮十幾個手持木棍的造反隊員,「快找!把他找出來!別讓他跑了!」葦湖茫茫,只聽得一片嘩嘩風葉聲。

王功義帶領一支馬隊,身背衝鋒槍,在剛出麥苗的大田狂竄亂蹦,田間幹活的農工個個嚇得呆若木雞。

平時看上去挺和善的江渭,兩手叉腰,咬牙切齒,「追!分頭追!他跑不遠,非抓回來不可!」馬隊疾馳而去。

任學財見我和老劉蹲在一邊,突然兩眼兇光,一臉殺氣,一腳高一腳低拐過來,邊走邊從腰間拔出一把土造手槍,我們站起身,垂着雙手等他來發威。

「劉志健,過來!」任瘸子眼珠暴出,口沫四濺,「說!楊青山哪去了?」

「我不知道,我咋會知道呢?」矮小的前共軍中尉一臉無所謂。

「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們一夥的!」高大的前國軍憲兵氣急敗壞,把披在肩上的

外衣甩在地上,舉起那把土手槍,槍口直抵劉志健的腦門,「你不知道?我看你說不說!你給我老實交代!」

我就站在老劉身邊,相距不過一米開外,清楚地看到那把生鐵翻砂的左輪手槍,扳下的槍機已掉了螺絲,用一根兩寸長的鐵釘代替,伸出的一頭彎曲,只要那老兵痞扳着槍機的手指稍一放松,劉志健的腦血就會濺到我身上。

「我,我……」劉志健躲躲閃閃,搖着雙手哀求,「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是我和他同夥,你們,槍斃我。」他臉色慘白,手腳都在顫抖。

看到這平時對自己傲氣十足的眼中釘,今天嚇得發抖,任學財滿足了,冷冷一笑,「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否則叫你嚐嚐無產階級的鐵拳頭!」

「把他們兩個押下去!」任瘸子接過小孫幫他揀起的外衣,一瘸一瘸走了。

乏力的太陽隱入西邊的林帶,我和劉志健在小隊長孫喜鳳、王民德一前一後押送下﹐走向暮色沉沉的連部,「反革命逃走了」的消息已傳遍了全連,氣氛異常緊張。

 四連連部 (2004年筆者攝)

我們被押到連部辦公室側邊一間空房,咿呀一聲木門打開,隨着鐵鎖在身後誆啷閂上,兩眼一抹黑,過了好一會,才看清這是一間五米見方的土屋,泥牆泥地,空無一物,已鎖上的木門之外,一扇小窗被木板封住,板縫間透進夕陽的微光。地上有幾塊磚,我拾了兩塊壘起當凳坐下,老劉也坐在另一邊牆下。

  當年的牢房 (2004年筆者攝)

我們相對無言,默默地抽煙,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小時,也許只有十分鐘,門打開了,進來一個女人的黑影,門又上了鎖。我在地下找了兩塊磚給她,才看清是楊青山的妻子,浙江省委副書記的女兒。

板窗透進來的幾縷弱光越來越稀薄,像一支燃燼的蠟燭,終於熄滅了,屋裡一片漆黑,只有我和老劉兩支煙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滅。有人在輕輕地敲門,兩個孩子的聲音在板門外哭叫著:「媽媽,媽媽,我餓,我要吃飯。」那是楊青山的一雙未滿十歲的子女。女人哭了,我們在黑暗中聽著她傷心的抽泣。有人來把孩子帶走,又過了許久,門再次打開,楊妻被帶了出去,屋裡又只剩我和老劉。這漆黑的夜,漫長的夜啊。

我們在這簡易牢房中關了六天,開了三次全連批鬥大會。楊青山到底沒能抓回來。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楊青山逃走後﹐在全國流浪了一年多﹐1968年7月底我離開後,4連爆發了一次武鬥,死了兩個人,後來楊青山十三歲的大兒子在地上撿起武鬥留下的一個手榴彈﹐一聲巨響﹐把孩子兩只手炸飛了﹐楊青山才回來﹐造反派沒再難為他。

文革後江渭被判了三年。九十年代楊青山在131團6連當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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