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41)世外桃源
一 131團4連
1967年12日10日下午,陰霾的天空下起鵝毛大雪,我在趙龍生、李宏元押送下去131團農場4連。
到了連隊,我被安排在一間大宿舍,八張床,每兩張併合,像兵團所有建築一樣,土牆土頂土地,連床都是兩頭用土塊壘起,架上葦把子【注1】。這裡沒人知道我是反革命,我頓時感到鬆了綁似的渾身輕鬆。
【注1】土塊和葦把子是新疆最基本的建築材料,土塊是用泥巴踩踏結實,拌和麥草,用木模做成高、厚各15公分,長35公分,曬乾成的土磚。葦把子是用鐵絲把蘆葦扎成碗口粗細的一捆,一路扎一路按需要加長。新疆大多數房頂都是木梁鋪上葦把子,再鋪幾層草泥而成,農場裡的床也是葦把子做成,你得小心看清有沒有翹起的鐵絲把屁股扎穿。
第二天大清早6點,天色漆黑,噹噹敲響了起床鐘,那是掛在食堂門口房簷下一塊生鏽的鐵板。全連在連部門前的操場集合,幾個連領導人,都是造反起來的農工,「紅色戰士」一號勤務員江渭,二號勤務員魏顯治,三號勤務員王功義。
農場職工,到底和奎屯的革命戰士不一樣,隊伍疲疲沓沓,瘦弱的江渭帶頭喊了幾聲「把革命進行到底」、「毛主席萬歲」,指派了今天的工作,某隊去哪塊大田,某隊去拉肥料。該散了吧?
二把手魏顯治上前一步,喊道:「章濟塘,出列!站在中間!」我剛放鬆的心猛地抽緊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隊列,站在全連面前。比我矮一頭的魏顯治指着我說:「廣大貧下中農革命戰士,這個人是反革命三反份子,他到四連來是接受監督勞動,大家要監視他,如果他有什麼反革命言行,大家要向戰鬥隊匯報。章濟塘,只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亂說亂動!」
我心中暗暗叫苦,在這些土包子手裡,或許比在那幫「革命知識份子」手裡更遭,說不定把我當黃世仁來鬥。散會了,我不敢抬頭,低着頭走回宿舍。
「小伙子,抬起頭來!不要垂頭喪氣,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抬起頭,一個魁梧的漢子站在我面前,方臉厚唇,濃眉大眼,一口河南腔。
「我叫潘萬玉,叫我老潘得了。」他爽朗地一揮手,仿佛要把我心頭的恐懼掃走。
一天工作結束,回到宿舍,農場沒有電燈,床頭用土塊壘成的小桌上,幾盞小油燈發出昏暗的豆光。老潘和我同宿舍,對面床是四川農民任崇樂,拿出一支笛子吹起來。還有炊事員,四川人羅永壽。和我鄰床的老頭,一聲不吭,默默地抽煙。
在這間農場陋屋裡,在這群真正的農工中,我近兩年來第一次感受到友善和安全,盡管睡在葦把子上,這一晚,睡得很踏實。
二 羊圈歌聲
1968年3月8日,4連舉行「春耕誓師大會」。
粗壯矮胖的王功義,嘴邊兩撮山羊鬍子,刁着半截煙走到中間,領頭喊口號:「保衛毛主席老人家!保衛黨中央!打倒劉鄧陶!打倒黑武光!打倒史劉楊!打倒孫龐陳!」大家跟着喊,響徹雲霄。
「史劉楊」是農七師走資派,「孫龐陳」是131團的走資派:政委孫波,副政委龐學勤、陳世昌。我這才發現,睡在我鄰床的寡言老頭,此刻低頭站在一邊,原來他就是131團頭號走資派孫波。
我被分派在積肥組。每天「戰鬥」在猪圈、羊圈、牛圈、厠所,和各种排泄物做伴。全組五個人,組長王民德,黝黑壯實的山東人,「起義」前是國軍排長,抗戰勝利時駐防上海龍華,他妻子就是他從上海窯子裡贖身出來的,我特別借故去他家,很稀奇「妓女」究竟啥樣,原來一個厚道和善的蘇州女人,絕非我想象中的風塵女子,只是比周圍的北方農村婦女明顯的白淨。
四個組員中除了兩個婆娘,楊青山是個「活寶」,開口沒一句正經,再不堪的葷笑話,再露骨的性挑逗,陳出不窮,朗朗上口,兩個女人樂於他的打情罵俏,有他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也變得輕鬆,單調的日子也變得歡樂。
我們第一個任務是挖羊糞,四連的羊圈在連部以北八公里,一路的上坡,一路荒無人煙的戈壁。出奇的是,在這百里戈壁中,一個小山丘上長着棵大樹,那裡就是四連的羊圈,我們在戈壁上一路遠眺這唯一的標誌,才不至迷路。站在大樹下,可以居高臨下向南遙望整個奎屯直至天山腳下,向北是一覽無餘的大漠。
羊圈住着一家甘肅人,土墻蘆頂的屋子,掀開棉門簾,撲鼻一股土炕的熱氣和濃烈的大蒜味。結實的夫婦兩頰又黑又紅,穿着肥大的黑色棉衣褲,破爛,污垢,打滿補丁,過着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見我們來到,主人高興極了,傻傻的憨笑,兩隻粗糙的手不知所措地在身上摸索。
他們有五個子女,「大娃子、二娃子放羊去呢,三娃子是女娃,在家做飯,四娃子、五娃子在羔房呢。」女人滿臉堆笑地說。
白天,羊群放牧在幾公里外的草場,我們積肥組進入低矮的羊圈,把腳下厚達一尺的羊糞挖出。羊是很乾淨的動物,甘草球似的羊糞被羊蹄踩得結結實實,可以用鐵鍬切成四方一塊,挖起來時,底下透出發酵的草味,竟有一陣淡淡的芝麻香。
隔壁產羔房傳來咩咩啼聲,每年三月是產羔的時節,羔房裡生着爐火,地上鋪着厚厚的麥草,幾頭哺乳的母羊在十三四歲的四娃子、五娃子照料下安靜地躺着,幾十頭剛生下的小羊羔,白裡透紅,鑽進各自母親肚下,發出稚嫩的啼叫,跌跌撞撞、東張西望,開始認識周圍的世界。任何初生的生命都是這麼可愛,我們忍不住把小羊抱起來,它啼叫着、掙扎着從我們手中溜到地上,一蹦一跳跑回母親懷裡去。
外面傳來鑼鼓聲,王民德進來興奮地招手說:「快來,快來!文藝小分隊來為我們演出啦!」
為了讓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佔領各個陣地,把文化大革命的勝利喜訊傳遍各條戰線,全國各地成立了無數個「毛澤東思想宣傳文藝小分隊」。
4連的小分隊由五名貧下中農出身的男女青年組成,今天專程來到偏遠的畜牧組演出,羊圈外的空地就是革命舞台,藍天戈壁就是最好的布景,我們積肥組五個人加甘肅人一家席地而坐,演出開始啦!
兩位男青年分別操胡琴和手風琴,另一個高個子男青年鼻子下貼了一撮棉花,扮演貧農老大爺,正向一對孫兒訴說舊社會的苦難。兩個女青年扮演生長在紅旗下的幸福新一代,黨平演姐姐,傅春華演弟弟。我只記得兩個女孩子的名字,濃密睫毛的傅春華是四連最漂亮的女孩,黨平則有個奇怪的名字。
據老職工說,當年解放大軍進軍新疆途經甘肅時,拾到一個被遺棄在路邊的女嬰,老班長好為難,交給老鄉吧,百姓早已吃光樹皮吃草根,留下吧,這是一支行進的部隊。消息傳到上級,當時任團長的史驥下了決定,留!班長和戰士們喜出望外,給她取名「黨平」,意為「黨保祐你平安」,真切地表達了貧苦農民出身的老班長和戰士們對黨、對革命的熱望。小女孩在黨的陽光雨露下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後來老班長成為四連第一任連長,史驥成了農七師政委,這是一個多麼富有人情味的「黨的故事」。大家都說黨平是史政委的乾女兒,誰料現在史政委連自己的平安都保不了了,好在「黨」還在,由黨平演一個感恩戴德的貧農女兒,再適當不過。
唱的是河南梆子,委實唱得不錯,「台下」的老王、小孫都跟着一起抹眼淚,連一相沒正經的楊青山,也知道這場合不能調皮,老老實實坐着看演出。
在胡琴奏出的哀怨旋律和手風琴拉出表示反抗的嗚嗚聲中,產羔房傳來陣陣溫柔悅耳的母子情深。
這羊圈有年餘未清理了,我們工作了半個多月,把起碼五十噸上等肥料拉到外面堆成一座小山,春耕時可以為上千畝棉田提供養料。
站在羊圈外的山坡上,遠遠眺望十公里開外一片青蔥的奎屯,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下,那麼寧靜,那麼秀麗。突然,林間冒起一團白煙,隔了好一會,輕風傳來沉悶的「嘭」一聲,過了幾分鐘,又升起兩朵白煙,「嘭,嘭!」
傍晚收工,回到連部,才聽說下午奎屯發生了武鬥,死了兩個人,一人肩膀中槍倒地後,腹下被塞了一顆手榴彈,「嘭」一聲,死者身後的牆上涂滿了血肉——那就是我們在明媚的陽光下看到的林間白煙,潔白得像初生的綿羊;那就是我們在咩咩啼聲中聽到的清風傳音,輕柔得如遠方的春雷。
「清理階級隊伍」運動【註2】正裹挾全國,我站在宿舍門口,目光越過田野,那邊就是奎屯,就是血腥的戰場。
【註2】1968年2月﹐文化大革命進入第二個階段「清理階級隊伍」,這是對社會中上層尤其知識分子又一次令人髮指的殘害運動。大批中國最傑出的文化人士,被剝奪了生命,中國物理學泰斗葉企蓀,歷史學家翦伯贊,氣象家趙九章,表演藝術家上官雲珠、嚴鳳英,國際知名鋼琴家顧聖嬰,為中國取得第一個世界冠軍的榮國團等不記其數。今日良知中國人心中的聖女林昭,68年4月從病床上被拖下來槍殺。6、7月間,廣西多個縣連續發生至少八起批鬥會當場殺人的極度殘暴事件,「五類份子」的心肝被集體烹食,被殺者超過十萬。大量牽連幾千人的集體大冤案遍佈全國,如內蒙「内人黨」案。大批中國文化中流抵柱,在這場運動中被剝奪了生命,文革後統計,「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全國被揪斗達三千多萬人,被殺自殺超過五十萬人。
幸虧我在去年底已被革命造反派送到奎屯最偏僻的131團農場4連﹐農場職工樸實善良﹐他們不理會幾公里外奎屯武斗腥風愈演愈烈﹐令我感受到世外桃源般的安寧。
下雨了,春雨無聲地灑落在剛萌芽的麥田。我深深呼吸着清新滋潤的空氣,戰場和殺戮就在前面,慶幸我身在這世外桃源,我願永遠留在這和平的福地,與昏黯油燈和葦把子床為伴。
感謝上帝,讓我在這場無孔不入的紅色恐怖席卷新疆之前,就遠離了革命的中心,如果我留在奎屯銀行,恐怕難以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