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58)    投機得教訓

章榮初的性格，好勝好強，善搏善衝，工廠交給韓志明之後，他并沒遊手好閒，養尊處優，反而多了時間去冒險，去搏取。

韓志明擔任總經理時，章榮初已搬到紹興路大花園洋房，開頭四五個月﹐他每天吃吃鴉片﹐打打麻將﹐下午了叫徐雲志、嚴雪亭師徒兩檔書到家裡來說﹐生活得非常舒適﹐每天來吃鴉片打麻將聽書的朋友也很多﹐不少是做投機生意的。

章榮初自然也開始做投機生意，日本人開設的交易所 (日本人稱為「取引所」)﹐專做棉紗﹑棉布﹑黃金﹑美鈔的買空賣空﹐收音機中每分鐘都在報告行情﹐章榮初每天聽行情。起先只做五根十根條子的多頭或空頭﹐其時黃金大概每根大條五千元左右﹐上落不大﹐因為在章榮初熟悉範圍內，贏多輸少。

這些來客中有個叫陳永祥﹐前面提到過他與日本人川口合伙開了一家三裕公司。有次他談起「活神仙」瞎子戴耀仙如何如何神奇﹐章榮初也早聽說此人，在三四十年代上海灘響噹噹，號稱「民國相學大師」。章榮初不信宗教不信鬼神，但終於耐不住好奇，跟陳永祥去大慶里戴耀仙家。大慶里是周湘雲【註】1915年在南京路、九江路、雲南路、西藏路之間興建的石庫門里弄（今百聯世茂國際廣場)。戴耀仙家樓上樓下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底樓在扶乩，二樓起課卜卦，章榮初很感興趣，但不願在戴耀仙家混雜于人群。

 【註】周湘雲(1878-1943) 浙江寧波人，房產大王，民國初以家產八千萬銀元為中國首富。曾持有上海「001」號車牌，其住宅上海青海路44號，現爲歷史保護建築。四十年代，周湘雲的女兒周素瓊嫁給「紅棉小開」盛康年，為中共做地下工作，見後面第三十三章。

過了幾天夜裡陳永祥帶戴耀仙到章榮初家﹐戴瞎子掐指一算說﹕「章大班﹐你今年運氣極好﹐7月份就有一股財運﹐這股財運大得很﹐至少發一百萬財。」說得章榮初心動不已。下一天陳永祥來講﹐昨夜他送戴耀仙回去﹐戴說章先生眼前這股財運﹐他打包票萬穩萬當。章榮初心裡熱烘烘只想發財﹐決定大膽一搏。

章榮初還是做自己熟悉的棉紗期貨，陳永祥去問過戴耀仙回來對章說﹕「戴說﹐可以到取引所做紗布投機﹐買進賣出由戴耀仙作主﹐交易記賬歸我負責。戴耀仙的六壬課靈得不得了﹐戴耀仙每天早晨誠誠心心起一檔課﹐根據課的意思要買進就買進﹐要賣出就賣出。」

章榮初說：「賺了錢怎麼樣謝戴耀仙呢﹖」陳永祥說﹕「這個問題我和他也談了﹐賺錢他要拿一成。」

章榮初說：「好吧﹐不過要有節制﹐萬一虧本以十萬元為限。」

陳說：「我併三成﹐你七成。以十萬為限。」就這樣決定。

章榮初打電話給上海綢業銀行經理朱海初﹐對朱海初說：「我最近有用途，在你銀行動用十萬塊錢可以嗎﹖」朱說：「大班你不要說十萬﹐就是三十﹑五十萬也沒有關係﹐不過不好用你個人名字﹐最好起一個什麼招牌比較好。」章榮初就用「志恆棉布號」名義﹐在綢業銀行立了一個往來賬戶。

戴耀仙說章榮初陽曆7月份財運亨通﹐1941年7月，章榮初七萬元﹐陳永祥三萬元﹐結果十萬元蝕光。這個陳永祥更貪心﹐除了和章榮初合作蝕了三萬﹐另外自己又借款十萬，全部蝕光﹐弄得一身債﹐急得病倒差點一命嗚呼。

過了幾天﹐戴耀仙又叫人陪他來見章榮初﹐說：「章大班﹐非常抱歉﹐我算錯了一個月﹐應該是陰曆七月。算錯了已經很慚愧﹐本沒面孔再來的﹐但我現在覺得陰曆七月份這個月的確對你是大大有利﹐我為了使你不要錯過這個可以翻身的機會﹐所以老老面皮再來看你。」

章榮初說：「你一算錯﹐我洋鈿十萬﹐假使你再算錯我又是十萬﹐算了﹐你回去吧。」

當年上海，相面、起課、摸骨、扶乩、批命書，這些玩意在華人社會十分風行，雖知其不可全信，又怕說不定有準的機會，故大多人抱着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心理。章榮初靠自己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地，他不信宗教，不信鬼神，偶爾信一次方術，弄得血本無歸。

教訓是得了﹐但欠了銀行七萬元怎麼辦﹖為了翻本﹐只有再到取引所去做紗布﹐章榮初自認對棉紗棉布行情較了解﹐覺得現在有利於多頭﹐決定大膽嘗試一下。結果又失敗了﹐兩次失敗一共虧掉四十萬元﹐都是欠綢業銀行的往來透支。

9月初﹐韓志明抱着沉重的心情對章榮初說：「章先生﹐現在榮豐紗廠在外面名譽比較好﹐但是外面有謠言﹐大家都在講你做投機蝕掉一百萬﹐這消息對榮豐的影響很大﹐你是不是可以聽我的規勸﹐馬上把取引所裡沒有了結的交易一起斬掉﹐斬掉以後﹐欠綢業銀行多少錢﹐由榮豐借給你去還他們。」

章榮初對韓志明說：「謝謝你的好意﹐蝕本是蝕本的﹐但沒有蝕到一百萬﹐現在蝕掉四十萬。請你原諒我﹐讓我再頂最後一個月﹐到這個月月底假使再沒有苗頭﹐我一定聽你的話﹐把它割斷﹐蝕本的錢﹐我不願意加重榮豐的負擔﹐讓我自己來想辦法。」韓志明也不好再勸導了。

到了9月中旬的時候﹐漲風來了﹐已經蝕掉的本錢撈回來了﹐章榮初又大膽加碼﹐到月底不但把蝕本撈回來﹐反而賺了很多錢﹐他把取引所的交易全部了結﹐把欠綢業銀行錢還掉，把賺來的錢買了一百根大條(黃金一千兩)﹐和幾百包棉花。

章榮初把情況告訴韓志明﹐韓如釋重擔，對章說：「賺是賺了﹐但危險性太大﹐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做了。」章答允了他。

11月中旬﹐章榮初把這一百根大條﹐付給英商老中庸洋行(White & Co.)作為保證金﹐委託該洋行向洋商股票市場買進價值五百根大條的洋股。當年上海證券市場有兩個交易所，一個是華商證券交易所，另一個是外商的眾業公會(The Shanghai Stock Exchange)。眾業公會的經紀大多是猶太人，主要經紀商是老中庸洋行、利安洋行和新豐洋行。

此事剛剛辦好，二次大戰已到了一個關鍵時刻。經歷1938年徐州﹑武漢﹑廣州三次大會战﹐1941年兩次長沙會战﹐中國政府已退到國土西南一隅﹐無路可退了。1941年4月13日﹐《日蘇互不侵犯條約》簽署﹐蘇聯承認滿洲國獨立。6月22日﹐德國入侵蘇聯。日本的戰略目標是占領印度支那半島和南太平洋，取得最需要的戰備資源。日本擴大侵略﹐霸佔整個西太平洋的野心﹐直接觸及了美國利益﹐美國對日全面禁運﹐太平洋戰爭箭在弦上。

1941年9月6日﹐日皇御前會議秘密決定對美開戰。10月18日﹐東條英機內閣組成﹐要求美國停止援華﹐11月26日美國對日提交十點「和平方案」﹐堅決支持重慶國民政府﹐要求日軍從中國撤軍﹐日本認為這是美國的最後通牒。12月1日﹐日皇御前會議決定12月8日突襲珍珠港 (美國時間12月7日) ﹐太平洋戰爭終於爆發。日本向英美等國宣戰﹐日軍在黄浦江上擊沉英艦帕特莱號﹑俘獲美艦维吉號。9日清晨﹐日軍自虹口開進公共租界﹐「孤島時期」結束﹐12月9日﹐中華民國政府對日宣戰。        

公共租界以虞洽卿路(現西藏路)為界，路東由日本海軍佔領，路西由日本陸軍佔領。由於當時法國已向納粹德國投降﹐因此日軍未佔領法租界。英美等國僑民被移送集中營﹐萬國商團解散﹐公共租界工部局由日本人控制。

洋股大跌百分之八十﹐章榮初這五百根大條的洋股虧掉四百根﹐只值一百根了。除了已付給老中庸洋行的一百根保證金外﹐還欠他們三百根大條。但因上海十五家西方銀行全部由日本軍管﹐業務由日資銀行接管﹐匯豐銀行由日本橫濱正金銀行接管，章榮初欠老中庸洋行三百根大條的事就擱置了。

過了將近一年﹐1942年底，章榮初接到老中庸洋行來電叫他去﹐那時老中庸洋行已被日本人軍管，章榮初到了那裡，日本人對章榮初說﹕「現在洋股市價又回升到原來買進的價格了﹐你的洋股可以保本了﹐利息也有着落了﹐我們想代你賣掉。」章榮初說好的。

日本人又說﹕「不過你這一百根大條保證金存在匯豐銀行，匯豐已軍管﹐我們沒有辦法拿出來還你﹐只好把匯豐的收條交給你﹐你自己去想辦法吧。」這樣，章榮初就拿回一張匯豐銀行一百根黃金的收條，這個事在後面還有發展，在下面再講。

周湘雲住宅 (現保護建築)               大慶里，高樓是大新百貨公司(現中百一店)  

「民國相學大師」戴耀仙批的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