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55)    逃離淪陷區

自從開了榮豐紗廠之後，章榮初周圍的人對他的稱呼也變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老闆」不一定指私營企業主，黃金榮在青幫內稱「黃老闆」，梅蘭芳人稱「梅老闆」。上海弄堂口老虎灶﹑煙紙店的主人﹐都稱「老闆」。杜月笙要人家稱他「先生」，不要稱「老闆」，俗。

中小企業的主人﹐自己就是管理者或技術員﹐稱「經理」或「廠長」﹐與職工有職務區別。不直接管理工廠的大企業投資者﹐才叫「大班」。「大班」一稱來自英文「TAIPAN」﹐十九世紀出現于英國殖民地南亞和香港﹐如「洋行大班」﹑「銀行大班」﹑「匯豐大班」﹑「怡和大班」。1922年毛姆的短篇小說《TAIPAN》出版後﹐此詞成為英語正式詞匯。

章榮初事業再上層樓，已是上海灘響噹噹的大老闆﹐「章大班」這個稱謂在他的舊朋友中一直沿用到文革前。

榮豐紗廠順風順水，章榮初還不到四十，已經家大業大。1937年章榮初納年方十九的周文娟(1918-2004)為第四房夫人。這時章榮初住在愚園路1352弄聯安坊﹐馬路對面的1341號就是中央豐記印染廠。離愚園路1136弄31號「汪公館」很近，離汪僞特務機關極司非爾路76號也不遠。

1939年10月初一天早晨﹐家裡忽然來了個日本人要找章榮初，章急急下樓，只見一個穿西裝的日本人﹐章榮初說﹕「我就是﹐請教先生你是哪裡來的。」   

這日本人說﹕「我是極司非爾路憲兵隊的﹐憲兵隊要你去一趟。」章榮初一聽嚇得臉都白了﹐家人全都驚慌失措。

章榮初怯怯地問﹕「有什麼事嗎﹖」他說﹕「沒有關係﹐問幾句話就讓你回來的。」

「極司非爾路76號」是抗戰時期令上海人心驚肉跳的特務機構﹐由漢奸李士群﹑丁默村設立﹐是日本侵略者最兇殘的鷹犬。

李士群(1905-1943)﹐浙江遂昌人﹐求學於上海大學時加入中共﹐奉派到蘇聯莫斯科大學留學﹐返滬後加入中共特科。丁默村(1901-1947)﹐湖南常德人﹐就讀湖南省立第二師範時加入中共。1933年李丁兩人奉命暗殺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中統前身)上海區長馬紹武，兩人被捕叛變﹐加入了中統。丁默村成為中統第三處處長﹐以明光中學校長公開身份在上海活動。1938年李士群奉中統命潜回南京﹐不久與丁默村一起投靠日本。

在日本陸軍部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1883-1948處死)指使下﹐1939年2月在上海極司非爾路76號設立特工總部。1939年6月汪精衛在「76號」召開國民黨偽六大。1940年汪偽政權把「76號」改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特務工作總指揮部」，丁默村出任汪偽社會部長和偽浙江省長﹐李士群當上偽肅清委員會主任和偽江蘇省長﹐「76號」成為日軍憲兵隊滬西分隊。1943年李士群被日本憲兵毒死。丁默村抗戰勝利後被捕﹐1947年在蘇州正法。

1939年10月這天，章榮初被帶到「76號」，在一個房間從早晨八點等到十點半﹐進來兩個日本人，問﹕「你叫章榮初嗎﹖中央印染廠是你開的嗎﹖」說是的，又問﹕「你住在聯安坊幾年了﹖」章說不到兩年﹐兩個日本人嘰哩咕嚕講了幾句日語﹐帶他進去的日本人說﹕「我陪你回去吧。」他陪章榮初回家﹐還坐下來問長問短﹐有幾個兒子幾個女兒﹐坐了半個多小時才走了﹐章榮初一頭霧水﹐究竟什麼事情呀﹖

第二天一早他又來了﹐問早點吃過嗎﹖幾點鐘到寫字間去﹖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坐了二十分鐘就走了。之後此人又來了幾次﹐談的都是空話﹐每次來﹐見會客廳裡掛着章榮初父親的照片﹐還鞠一個躬。

到第十天，他問章榮初﹕「法租界有一個某某醫生你認識嗎﹖」章說不認識。他說﹕「你是不是可以幫我們一個忙﹖你請他出診﹐到你家裡來看病﹐我有事情要問問他。」

章榮初方始知道其目的，裝得很鎮靜地問﹕「為什麼要我請他到這裡來呢﹐你自己不可以到他家看病嗎﹖」他說﹕「去是可以去的﹐但我們日本人進租界不太方便，所以請你幫忙請他出來一趟。」

那時日本還沒對英法等國宣戰，日本人穿便裝可以進租界，但不能去租界抓人。章榮初家在租界以外，若把醫生騙出租界來出診﹐日本人就可以下手。

章榮初知道了日本人的陰謀﹐心裡又急又怕。但他馬上有了決定，絕不能幫東洋鬼子抓抗日志士。章榮初說﹕「讓我考慮一下﹐我今天有重要事情馬上要動身到杭州去﹐明天回來﹐你後天來商量一下再決定好嗎﹖」那日本人說好的﹐就走了。

章榮初想，既然日本人勢力還達不到租界內﹐那麼三十六計走為上。立即坐汽車到天津路辦事處﹐馬上託人在租界內找房子﹐一時找不到房子﹐就是住客棧也要搬出來﹐叫家人快作準備﹐不要張揚﹐馬上搬出聯安坊。

第二天就在法租界環龍路亞爾培路﹐找到一所三層樓大洋房（現陝西南路145號）。這天下午，自己一部汽車﹐再借了兩部汽車﹐所有家人離開﹐然後在夜間用榮豐紗廠和中央印染廠的卡車﹐把整個家全部搬到環龍路﹐一天一夜全部搬空。

過了三天﹐這個憲兵軍官又到聯安坊﹐一看人去樓空﹐馬上到對面中央廠﹐惡狠狠地對廠裡職員說﹕「叫你們老闆馬上到憲兵隊來﹐不來我們要來捉了﹗」職員回答他說﹕「章先生到香港去了﹐要幾個月﹐也可能要一兩年才回來。」日本人氣呼呼走了。

章榮初再不敢去中央印染廠，1941年中央廠以九十七萬元賣給了韓志成(原為經理)。

章榮初為躲避日寇﹐1939年10月搬離淪陷區﹐在搬家找房子時﹐離環龍路不遠的愛麥虞限路74號由美國領事館興建的美僑俱樂部將近完工。1940年﹐該幢有大草坪花園﹑泳池﹑大小客廳和二十幾個房間﹑佔地五畝的花園洋房完工﹐因戰時已近﹐未啟用就出售。章榮初1918年到上海﹐此後十九年隻身在滬營商﹐家眷都在菱湖﹐直到1937年底﹐他帶領全家逃難離開家鄉﹐輾轉到上海﹐從此在上海定居。

為一家大小幾十人找一個固定的住所﹐安居樂業﹐這是他生活的新起點。1940年，章榮初以長子章志鴻名﹐用四百根大條 (四千兩黃金，約合當時幣值二百五十萬法幣) 買下了愛麥虞限路74號——即今日紹興路54號。不久又用二百五十根大條買下隔壁永嘉路25弄20號的一幢舊式洋房，以杜月笙的名義，供杜的師傅陳世昌一家居住。兩幢房子毗鄰，隔一道牆，開一扇小門，直至1952年兩幢房子被迫賣給新政府。

極司斐爾路76號  

愚園路聯安坊現貌       原中央印染廠舊址，現民居 (筆者攝)

陝西南路145號現貌 (亞爾培路-筆者2019年攝）

紹興路54號現貌    陳世昌宅      (筆者2004年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