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95)   徬徨出走

章榮初開始認真考慮走的問題，有一個促使章榮初走的因素，更富有戲劇性。說回1948年2月，陳其美太太姚文英九十大壽，章榮初朱氏二夫人帶年方二八的女兒志琪去南京祝壽，住在總統府內的陳宅，這是兩幢相同比鄰的花園洋樓，陳果夫、立夫兄弟各一幢。

陳其美(1878-1916)是國民黨元老先烈，蔣介石投身革命的領路人，陳其美被袁世凱暗殺後，蔣介石報恩陳家。

陳其美的父親湖州鄉紳陳延佑育有三子，長子其業(勤士)，次子其美(英士)，三子其采(藹士)。陳其業生七子女，長子祖燾(果夫)，次子祖燕(立夫)。陳果夫娶湖州富商朱五樓之女朱明為妻，無子嗣。陳立夫四子女，遂將長子陳澤安過繼給兄長(另有養女陳澤寶)。陳澤安五十年代初在金陵大學農學系畢業後留學美國，現為著名植物病理學家【註】。

【註】1983年起陳澤安到大陸講學，多次返鄉拍照帶給生父陳立夫，並向北京提出陳家先祖歸葬故里的要求。1984年北京撥出專款，重建了文革中被炸燬的陳英士墓。1999年10月陳氏家人將陳其業、陳其美夫人姚文英母子、陳其采夫婦、陳果夫夫婦的骨灰送回湖州，落葬在道場鄉陳氏墓園。

章志琪是章榮初六個女兒中最貌美乖巧，深得父母疼愛，其時正如花似玉年華，亭亭玉立青春。祝壽宴上，陳家人看呆了，陳澤安等慇懃陪同在南京遊覽了數天，章志琪母女感覺異常，速速告辭返滬。 

1948年10月下旬，杜月笙叫章榮初去，代陳家人説媒，欲迎章志琪為媳。杜對章榮初說：「果夫先生托我說媒，他公子看中你家千金，你們是同鄉，勤士、藹士又是你學校的校董，親上加親嘛。」

章榮初推說女兒尚幼，過兩年再說，婉拒了陳果夫。

他對女兒說：「這些做官人家，都是喪陰節的，我們不能和這種人家結親。」章榮初一直說，自己是個商人，不懂政治，也不想和官宦階層結交。

這段故事章家長輩都知道，但不知其詳，筆者寫作中專程去請教八十二歲的姑母章志琪(2021年去世，享年八十九歲)，上面記錄的情節全部來自章志琪口述。

10月中旬，一個記者來看章榮初，抗戰時她來作過採訪，章榮初知道她和共產黨有來往，她就是是民主黨派「民主同盟」《文匯報》副總編輯浦熙修。

浦熙修(1910-1970)，嘉定人，著名左翼记者。1933年北平師範學院畢業後進入新聞界，抗戰時在南京、重慶任《新民報》采訪主任，奉周恩來命「为共產黨宣傳，挖國民黨牆腳」，因堅定反蔣、言辭犀利被譽為新闻界「四大名旦」之一。1948年被國民黨以共黨嫌疑份子逮捕，出獄後加入《文匯報》任副總編。反右運動中與情夫羅隆基反目，但仍被打成「章羅聯盟」主要成員，成為新聞界最大右派份子之一，文革中浦熙修飽受煎熬，1970年4月23日在北京醫院走廊裡孤獨咽气。

說到浦熙修，不能不說浦氏三姐妹，大姐浦潔修留學德國，按黨的要求，以教授身份留在黨外做統戰工作，直到1991年八十四歲高齡離世前獲準入黨，了卻一生夙願。二姐浦熙修，追隨共產黨一生，最終淒涼而死。最小的浦安修，1936年加入中共，38年嫁给彭德懷。1959年廬山會議彭德懷被毛澤東整肅，浦安修即與彭離婚，依然没逃過厄運，1965年自殺未遂。

這天，章榮初見浦熙修來到，馬上請其他朋友離開，在二樓會客室單獨見她。章榮初說：「我不懂政治，聽說共產黨來了，要共產共妻。為什麼要這樣呢？對任何人都沒一點好處的呀。」

浦熙修笑了，說：「章先生，共產共妻是國民黨反動派造謠，共產黨來了不會殺資本家，工廠還是可以開。共產黨推翻國民黨統治，就是為了要建設國家，令全體人民得到幸福，所以除了國民黨反動派，沒人需要害怕共產黨。」

章榮初驚訝地說：「真的嗎？資本家還可以做生意嗎？」

浦熙修說：「是真的，不過先要搞民主改革。」

章榮初問什麼叫民主改革，浦熙修說現在還不知道，到時要怎樣對資本家進行民主改革還不清楚。她說：「你可以先到香港避一避，看看情況，穩定了再回來。」

她這麼一說，章榮初的決心堅定了。

章榮初召集全家，對妻兒老小說：「共產黨來了要殺資本家的頭，為了逃命要緊，我只好到香港去，只是外匯太少，全家去不可能，只能先去幾個人。韓先生在想辦法弄外匯，再把全家接到香港去。」

章榮初是個鄉土觀念、家庭觀念極重的人，各種因素匯集，猶豫再三，最後決定帶女兒志

琪、四太太周文娟和四房長子、十歲的章志同先去香港。

章榮初託鄒兆麟把一萬六千件棉紗，還有菱湖絲廠一百多擔廠絲，運到廣州。必要時可以運到香港出售，約值四十萬港幣。再託胡銘山的輪船裝了幾十箱衣服和呢絨絲綢衣料，及一千紗錠機器運到台灣。

章榮初猶豫不決最終是去美國，還是去台灣，只能先到香港。臨行前(1948年10月25日)他給在美國的長子章志鴻寫信：

全部家眷原擬赴台灣，但凡家人個個反對。余本人先赴港廣一游，……再擬來美一行。此次余來美，擬五年為最低期限，如何生活問題確甚嚴重。後面幾個問題希望你來函答覆：款存銀行利息若干，存商行利息若干？以廿萬元作一個小小工業是否可能，中國人可否開工廠？有否其他方面設計生產，開商店可能否？如遇開納弟不妨作一試談。……萬一來美後而不能回國，不得不作工商之想，在廿萬元之範圍有否發展之機，(不在與人合作之原則下)長期生活有否可能(在保本原則下)。

信中所提開納弟即肯尼迪少將，二戰時美軍太平洋戰區空軍地勤司令，抗戰勝利後，他率第一批美空軍進入上海，受到章榮初款待(見第廿一章)，肯尼迪將軍1948年退休居紐約，他想和章榮初合作將中國絲綢出口美國，正合章榮初的絲綢托拉斯夢，章志鴻到美後一直與他保持聯繫。

1948年11月9日，一家大小到龍華機場送行，生離死別，抱頭大哭，章榮初硬着頭皮上了飛機。飛機起飛，章榮初望着窗外，心裡波濤翻湧。整整三十年前，章榮初身揣兩塊大洋來到上海，如今又是只剩幾個錢出走香港，不知今後日子怎麼過，一家老小是否還能見面。手裡就這幾個錢，年紀已經半百，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再白手起家恐怕不行了。今天我逃出來了，如果家人出不來怎麼辦？讓他們在上海受苦，於心何忍？

章榮初心裡懊悔萬分，懊悔在菱湖用去了兩百萬美金，否則帶來香港，非但全家可以在一起，到香港也仍是大老闆，可以開廠大做一番，現在懊悔莫及！

陳其美                             姚文英

章志琪夫婦（2018）          浦熙修

  章榮初手書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