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壹
蕙莲昨晚也没有睡好,早晨起床比往日晚些。她顾不上梳洗,进了灶屋,未见烟火未见人,又转身走向睡房,想问问家良昨日考虑好了没有。当她推开房门,听到的是沉睡的鼾声,闻到的是刺鼻的恶臭气味。她皱了皱眉,随即将门关上。
上班路上,她慢慢地踩着自行车,默默地想着心事。她的心有些浮躁与虚空。当她决定要与家良离婚的那一刻起,心中同时也就躁动着一份美好的期待,期待着与前夫家俊早日梅开二度,重续美满姻缘。也许是大半辈子在不如意的婚姻里憋屈太久了,一旦有了改变的机遇,尤其是有了怦然心动的美景召唤,那种致命的魔幻般的吸引力是无法抗拒的,甚至令人有着纵身一跃的冲动。
对于蕙莲而言,这个期待又是非常地难捱难熬。面对家良,她十分尴尬,有厌恶,有同情,还有歉疚,不知应当采取何种方式与之相处。回家不是,不回家更不是。家良的温暖与关怀,她本能地抵触拒绝。但往往在生硬地推却之后,心里又有几分不安,或者是隐隐生痛。毕竟共同生活了十七年哪!更何况在这桩婚姻中对方毫无半点过错!
她觉得唯一的办法只有快刀斩乱麻,尽快地结束这场婚姻,使双方都得到解脱。
刚到圩镇的入口,忽然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斜旁飞驰而来,横挡在路中央。蕙莲心中一惊,猛地急刹车,抬头一看,挡路的竟是她的女儿瑛瑛。
在县城读高中的瑛瑛,已经完全长成了大姑娘,脸蛋漂亮,身姿婀娜。
蕙莲望着气呼呼挡住路口的女儿,心中疑惑诧异:
“妳今天不上课?妳急冲冲地跑来有什么重要的事?”
“听说妳要和我爸离婚?”瑛瑛嘴不饶人,开门见山,语气很冲。
蕙莲登时瞪大双眼,颤声问道:“妳是听妳爸说的,还是听妳二姑说的?”
“妳不管我听谁说的,我只要妳一句话,是不是一定要和我爸离婚!”
“瑛瑛,妳是学生,妳现在主要是把书读好,和妳哥哥一样考个好大学。父母的事情,父母会处理好,妳不用操心。”
“我不操心?家要破碎了,我能无动于衷?可怜的爸爸临老了被人抛弃,我能不管?”
“妈妈和妳爸爸的婚姻没有感情基础,婚姻生活并不幸福。作为女人,妈妈其实也是个可怜的人,想追求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应该不算错吧?”
妈妈说自己是可怜人,生活不幸福,瑛瑛心里十分反感。在家里,她从小就与爸爸亲近,看不惯妈妈在爸爸面前那种不冷不热的神态。她觉得外貌漂亮的妈妈,不如长相平平心地善良纯朴的爸爸可爱!在她眼中,爸爸才是最可怜的人,他要小心地讨好每一个人,特别是她的妈妈和哥哥。为了这个家,爸爸吃过的苦,数也数不清,还多次卖血,才使这个家度过难关。爸爸卖血的事,她是去年寒假才偶然得知的。那天,她在家里翻找一样东西,无意之中打开了爸爸放零碎物品的小木匣,看到了几张卖血的单子,心里大吃一惊。她拿着单子问爸爸为什么要这样?爸爸的脸色变了,一把夺过单子揉成一团放在袋子里,又把她拉到屋外,恳求她千万保密,不能让妈妈和哥哥知道了,不然他这张脸没处搁……想到这里,瑛瑛更加来气:
“妳和我爸爸在一起不幸福?我不知道这种话妳怎么说得出口?我爸爸是一门心思贴在妳身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依着妳,妳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妳看看,我们整个彭家湾谁家的老公给老婆洗脚?我从记事起,就看见爸爸天天给妳洗脚,一直洗到现在,就算是两块冰冷的石头,在爸爸手中搓搓洗洗了十几年,也应该温暖了!妳那双脚难道还不如石头,一点知觉也没有!”
瑛瑛的眼神咄咄逼人。蕙莲不敢与之对视,仿佛理屈,低下头,望着自行车的龙头,稍稍凝思,低声道:
“妳说的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东西,夫妻间的事牵扯到很多方面。妳年纪小,还不清楚。不管怎么说,妈妈离婚了仍然会爱妳疼妳,如果妳愿意,妈妈可以带着妳到城市里去生活。”
“看来妳是铁了心?真的是人一阔脸就变!妳现在当了官,条件好了,就忘恩负义,抛弃当农民的老公,是典型的女陈世美!我没有妳这样的妈妈,我也不是妳的女儿!”
瑛瑛越说越气,推着自行车就走,走了两步,又反过脸大声说:“想离婚,没那么容易!我现在就回家找我爸爸,要他坚决不同意,十年八年拖着不放手,看妳拿石头砸天!”
瑛瑛说毕,翻身上车,双脚狠劲地踩,破旧的自行车伴着“吱呀吱呀”的响声,箭一般地冲向彭家湾。
庆余圩到彭家湾路近,十来分钟便到了自家小院。尽管秋意寒凉,瑛瑛的额头还是渗出了毛毛细汗。她惊讶地发现,爸爸无精打采的坐在院子里,低着头双手笼进衣袖,像在瞌睡,又好像在沉思。深秋的阳光绵软无力,似有若无。爸爸似乎不胜寒凉,身子几乎缩成一团。
瑛瑛心痛地叫一声“爸爸。”
家良闻声抬头,满脸憔悴,眼袋和嘴角下坠的厉害,仿佛不堪重负。他微微一怔,艰难地挤出些许笑容,轻声询问女儿今天怎么没有上课。
瑛瑛支好自行车,在爸爸身边蹲下。她发现爸爸的眼角有一小坨眼屎,伸手轻轻地为爸爸擦掉。她问爸爸离婚的事,有什么想法和打算。
家良看了女儿一眼,知道一定是二姐告诉她的。他默然稍顿,而后长叹一声,慢慢地说道:
“唉,离就离吧,强留恐怕是留不住的,也不好。”
爸爸的懦弱与无奈,瑛瑛心里既痛惜又不满:“你不同意,她又能把你如何?她想抛下我们去过好日子,全不念及你的好,你又何必迁就她,遂她的意?”
家良望着院墙边的几颗桔树,树干碗口粗,树高两米多,树形整齐漂亮,像一把把撑开的绿色的遮阳伞。眼下正是桔子将熟未熟之际,墨绿厚密的桔叶间,挂满了由青转黄的果子,有的半青半黄,有的俨然已经通体金黄,煞是可爱诱人。这几棵桔树,是蕙莲当年嫁到他家的时候亲手栽的,它给这座小院带来了勃勃生机,给院子里的大人小孩带来了欢笑,带来了美好的回忆与回味。在蕙莲的带动和帮助下,湾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栽种了桔树,多了一份生活的甜蜜与美好……
家良缓缓地收回目光,转过身子,慈爱地看着女儿,动情地说:“瑛瑛,妳妈妈是个好人,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受过很多的苦难。说心里话,我真的很爱妳的妈妈,爱妳妈妈漂亮,爱妳妈妈贤惠聪明能干。我也很感激妳妈妈,妳妈妈小时候救过我的命,不然的话,世上早就没有爸爸这个人了。我更感激妳妈妈后来不嫌弃我,与我结为夫妻,不仅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欢笑,而且给我生养了一个漂亮听话的乖女儿。这两天,我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了个遍。妳妈妈嫁给我确实吃了亏,过得很委屈。从根上讲,妳妈妈和我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我是山沟里的,妳妈妈是城市的。她原本就应该过好日子,因为老天爷的捉弄,却在这山沟里与我窝窝囊囊地生活了十多年。现在,妳妈妈终于有机会去过好日子了,我怎么能够拖住她不放?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做夫妻也不能太自私,考虑自己,还要想想对方。何况我已经和妳妈妈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我很知足,这一辈子值了!”
说到这里,家良顿了顿,伸手在女儿的肩胛上亲切地拍了拍:
“妳妈妈如果愿意带妳走,妳就跟妳妈妈到城市里生活,这对妳今后的前程有好处。”
瑛瑛“嚯”地一声站起来,情绪激动:“我才不跟她走咧!她对你无情,我就对她无义,不认她这个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