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才慢慢知道

——武康大楼邻居谈沈仲章(5)
陈保平（采访） 林江鸿（口述）

[新增沈亚明大段补充]

林：傅雷写过一封遗书，这个你们应该知道，遗书当中就提到沈仲章。傅雷在遗书中交代了很多很多事情，这个钱要还，这个（东西）放在哪里的，当中有一条说，把他修手表的钱交给沈仲章，沈仲章帮他修的。

陈：他会修表？

林：对。

[沈亚明补充：我没见过爹爹自己修表，要是他自己修，肯定不会收钱。爹爹认识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一般是找人修。那么，爹爹生性不会亏待人，一定会想办法报答工匠，哪怕对方说义务帮忙。傅雷当然也不会亏待人，会问沈仲章，该怎么酬谢工匠。

如果有人觉得沈仲章自己会修，也情有可原。爹爹拿到东西，会像看病那样问“症状”，说出能不能修，大概怎么修等等。然后，爹爹对症找工匠。如果修不好再找另一个，负责到底。还提供“一条龙”服务，我家每个人都替爹爹当过快递员。

插段回忆：记得我在中学年龄时，爹爹鼓励我自己把一个小闹钟拆开来，再组装起来。拆装闹钟简单，爹爹全让我自己摸索。只在一开始，关照我自设规律，排列所有零件，重装时不会弄错。后来，他借来一套工具（我家以前有，但文革时都没有了），让我试试拆装手表。那次，爹爹站在旁边指导我——也使我感觉，他清楚手表内部结构。

爹爹的特点就是能与工匠交朋友，向他们请教技术，再自己看专业书，摸清原理。擅长设计革新，改制器械装备，适应特殊需要。对我来说，比较直观的是木制品，比如我家录音室的隔音板，还有古琴桌、翻拍书籍图片的各种专用架子夹子等。修表大概就是修，不需要革新。有些录音、摄影等比较复杂的器械，爹爹说过他做了什么改动，但我年纪小不太懂。

说到爹爹与工匠交朋友，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香港拍摄居延汉简与编印汉简图册——正好，这也是对林江鸿前面讲到汉简图集[编者注：见节选一]的补充：

当时，商务印书馆从海外进口了先进设备，花钱请人翻译了使用说明书。大概是请读书人翻译的，中文当然没有“错”，但技术工人就是读不懂，没法开动机器。

爹爹就跑到车间去，先看技工怎么使用原有设备，向他们请教每个部件的名称、对操作手势的说法，花了一段时间摸清了全过程。再对照外文说明书上新设备的部件名称、操作手势，用技工能懂的语言翻译出来。外商说明书针对的整体技术环境不同，中国工人虽然看得懂说明书译本了，但要具体使用还是有些间距的。爹爹是跟他们对照说明书，对比新旧器械，一起摸索的。

后来，爹爹生病住院。技工们去医院看他，说又碰到问题，没法工作了。爹爹此时对器械已经了如指掌，就在病床上画图纸，告诉技工这样那样……技工捧着“锦囊妙计”回车间一试，成功了！马上跑回医院，来告诉沈仲章。

上世纪研究汉简，主要就是用沈仲章拍摄编排的居延汉简图版。台湾出版的《居延汉简·图版之部》里面，是沈仲章编好的阶段性图版，整页整页印出来，只改页码。

最近，拙著《沈仲章与居延汉简：从北平到天津》面世。出版社主编推荐，有句话是“恢复救简人沈仲章的人生高光时刻”。这句话是按现在人的看法。

爹爹从来不认为，救护居延汉简，是自己的“人生高光时刻”。相反，他多次提到：救简对他自己，“是一生中的最大错误”（基本原话，我印象深，有次口述留有笔录）。

爹爹为了救护与拍摄汉简，丢了北大职位，还丢了很多自己的东西，包括多年采风的笔记与照片……远远不止这些，最令爹爹心痛难言的是，他因此而没能救护失去自护能力的我祖父。

万余枚居延汉简的安全存世，万余条居延汉简照片的出品，不单单是爹爹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而且是真正有生命代价的。

2022年CCTV9《他们与天地永存》第二季第4集《先生》，拍了三个人物：沈仲章、梁思永和张伯驹。 沈仲章部分的结尾字幕如此：“最终，沈仲章返回江南，沈父生命已终，尸骨不知所终；居延汉简至今安好，简牍研究蓬勃进展”——虽然隔代，但我心里也不好受，就先说到这里吧。

 
[CCTV9《他们与天地永存》第二季第4集《先生》沈仲章部分结尾字幕；获允依样复制]

林：那时候傅雷写错了，傅雷写的是 606，实际上是602，你在网上可以看到，就傅雷遗书，里面就提到了沈仲章。

他跟那个施蛰存关系也非常好，他跟很多人关系都非常好。这个我们在“文革”之前并不了解，“文革”以后我们才慢慢知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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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选自陈保平、陈丹燕《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征得采访者与口述者同意，截几段转发。并请沈亚明针对林江鸿言及话题，略作补充。

【相关阅读】
沈亚明《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中华书局2022（分别点击书名与出版社，各自链接一篇书评）；纸质版（北美）；电子版; Kindle版; AppleBook; 纸质/电子版（中国）
沈亚明《沈仲章与居延汉简：从北平到天津》中西书局2023（2024年3月上架，中国图书网，苏宁易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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