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忆徐志摩:谁有五十本?
沈亚明
2016年岁末,我因偶尔机缘,“闯”入一处僻静街区。信步游荡,“撞”见一个“迷你图书馆”。
所谓“馆”,不过是个小木柜,架在一根木柱上,竖在一户人家的门外街沿。上端有块红色木牌,写着“The Reading Room"(阅览室);下端还有块白色木牌,印有“Little Free Library”(小小免费图书馆)。打开橱门,略数一下,书和期刊加一块儿,约摸三十本。
才三十本?这也算个“图书馆”?
这个“X+本书”的词语结构,引我联想到八十五年前徐志摩的一句问话。
[图:迷你图书馆,沈亚明摄]
父亲沈仲章在北京大学当学生时,听过徐志摩的课。大概就在1931年,徐志摩去世那年。
我印象中,父亲有个印象:徐志摩最反对学生光读教材课文,主张博览群书。我强调“印象”,是因为想不起父亲有否提及徐志摩的具体言辞,唯恐父亲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而父亲的具体言辞,我记忆也已模糊了,只留有对印象的印象。假如不注明,辗转相传,我的话也许会被放入沈仲章之口,甚至徐志摩之口。
不过,下面这件事,父亲对我讲过不止一次:
徐志摩名气大,架子小,上课不拘束,会与学生闲聊。某日,议及课外阅读,徐志摩向全班发问,你们谁有五十本书?
通常这类场合,沈仲章是不会抢先“显摆”的。可是,同学们都没吱声。他憋不住了,答道:我有。
“五十本书”,这有什么稀罕?那时的大学生怎么啦?
我不明白父亲的同学是怎么回事儿,不可瞎猜。但我想起,父亲时常念叨早年北大图书馆的方便,以及图书馆员的博学和乐于助人。父亲到北大的第一个学期,天天泡在图书馆。
父亲考入北大物理系前,先在唐山大学读了三年,读土木工程,不太熟悉文科类书目。他说,往往你只要对图书馆员大致说一下,正在关心什么,他们就会建议读什么书,而且马上替你找出来。你去还书的时候,他们又推荐你可能会感兴趣的相关书刊。
很快,父亲在图书馆员的热情指点下,不仅提高了对文史哲书籍的了解,也学会了不少跟踪追索的本领。
北大不乏“怪人”,多位父亲老友提及,沈仲章就是一个。怪人难免有怪癖,嗜书便为其一。图书馆再方便,书还是被“圈养”管理。若在自家领地“散养”放任,人与书相处无间,岂不更自在?
父亲对“养书”(不敢冠以“藏书”)的偏好,始于他少年时代。如今我已步入老年,还有父亲遗留的书籍待理。父亲与书,前前后后纠缠太多,这儿不宜扯远。光说自1926年父亲考入北大,至1931年已有五载,积攒的书刊应当远远不止五十本。
Virginia Woolf(弗吉尼娅.吴尔夫)在 To the Lighthouse (《去灯塔》)中有句话: “Books, she thought, grew of themselves.”(“书,她想,自己会长。”)对这句引文有不同译法,我取字面直译,“传承”歧义,顺着 grow/grew 的主要义项之一“长”,往下说父亲与书。
父亲不曾交待,学生时代他攒了多少书。假设书本“自己会长”,只怕一不小心,便会失控。我倒记得,父亲读大学时,有个被书拖了后腿的故事。
父亲在北大先读理学院再读文学院,本科“读”得超长。但到了1932年,除了军训与党义,哲学学士所需的学分已经修满,校方要发文凭给沈仲章。可是,这个学生却不肯去领。父亲对校方说:按明文规定,军训党义是必修,你们让我毕业是违规!
父亲向我透露,当时肚子里盘算着个“小九九”:毕业了便不得再住学生宿舍,而他寝室里书多,搬家太费事儿!
校方对沈仲章说:要继续保留学生宿舍,你得重新考进北大。父亲说:考就考。
可是,物理系属理学院,哲学系属文学院,这两个院读过不能再考。北大总共三个学院,还剩一个法学院。父亲就报考第三个学院的经济系。“沈仲章”的名字在注册录上一出一进空折腾,众多书本就可合法安守根据地。父亲认为,划得来!
对受书籍之累而惰于迁居的心理,我深感同情。大凡宅内积存些书本纸张的人,想来也能理解?
转回1931年某日的北大课堂。
且说徐志摩问了“谁有五十本书"之后,见有学生应答,脸露欣喜。他向答言者索讨了住址,当场“警告”:我要去看看你有什么书。
隔了些日子,徐志摩果真登门“查访”。
父亲从上北大第二年起,在学生宿舍西斋窝了好几年。一人一屋,相当宽敞。几件简单的家具如桌椅床铺占地不多,余下空间“长”书正合适。1980年代上叶,父亲曾上京“寻脚印”,踏访了沙滩。见他当年的学生单人卧室,住有一家老老少少好几口子。
西斋的寝室以“天、地、玄、黄”分区编号,父亲先住天字第一号,后来挪到玄字二十六号。依稀记得父亲说过,他在后一处呆得久些。我推测在1931年,有幸让名诗人徐志摩光顾的,该是玄字号那屋。
徐志摩进屋坐的时间,似乎不短。他翻看了沈仲章的一些书,问了沈仲章一些问题,还即兴发了一些评议。师生俩聊得蛮随意,也挺投机。
徐志摩说,他两地往返,下几次到北大教课,要有空的话,还会再来谈书谈天。临走,他留给沈仲章两本书,大概不外乎雪莱、拜伦或者什么外国诗人的集子。听父亲的口气,是英文书。
令人哀惋的是,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由上海飞往北平途中,坐机坠落。诗人在山东罹难,再也不能来北大。
为了纪念徐志摩,父亲在其中一本扉页上,用拉丁文写了几句话,略述相关事由及情感。
父亲晚年懊恼:当年徐志摩主动留下两本书,自己未曾问明白,到底是送还是借?父亲解释:本来,要不是发生意外,有的是见面机会。等书读完会当面讨教,届时徐志摩自然会说明,要收回还是留赠。
不过,及至父亲起疑虑,那两本“念物”却早已不复身边。
两本徐氏念物,在父亲手中的过程大致如下:
1937年夏北平沦陷,父亲冒险救出万余枚居延汉简,藏妥,空身离开北平,什么行李也没带。行前,他把自己攒积的书装了几大箱子,托付好友周殿福保管。秋冬之际,父亲秘密潜回北平,把简牍运到天津。这一次,他带上了少量准备经常翻看的书。
于是,徐志摩的两本书伴随沈仲章到了香港。
1941年秋,父亲出差上海,随身携带一本徐氏念物,另一本留在香港“木屋”。就是戴望舒笔下的“林泉居”,父亲与戴望舒和徐迟同住那栋小洋楼多年。因为戴望舒的缘故,后一个斋号如今更为人熟知。
不料,珍珠港事变。沈仲章滞留苏沪,戴望舒困居港岛。一度坐牢,后来离开了原住处。战后,父亲未能与木屋二房东Madam Marty(马尔蒂夫人)重续联系。父亲留在香港的全部“家当”,包括徐氏念物之一,都不知所终。
算来,徐志摩在1931年留给沈仲章两本书,其中一本,父亲保存了十年。
那么,另一本呢?父亲沈仲章保存了三十五年。
怎么会分离?1966年,我家书库被端了窝。那本躲过了日军战火的徐氏念物也在劫难逃,至今下落不明。
下篇:沈仲章忆徐志摩:见到“金羊毛”! - 博客 | 文学城 (wenxuecity.com)
【作者后记】
本文有个前身,原委如此:2017年初,为纪念徐志摩诞辰120周年,我将两个小题合成一文,又经编辑删减,以<“谁有五十本书”和“金羊毛”>为标题,发表于《文汇报》2017.1.15“笔会”。过后觉得,“书”与“云”两小题各成单篇更合适。既逢索稿,借此机会根据缩略前的留底稿修改。本篇人间书,下篇空中云,授权分别刊发。
【相关阅读】
《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中华书局2022(分别点击书名与出版社,各自链接一篇书评);纸质版(北美);电子版; Kindle版; AppleBook; 纸质/电子版(中国)
作者:您的評論已上傳,請查看。剛才沒有問可否用實名,暫時冠以“讀者”。以後可以用實名嗎?
讀者:看到了,謝謝!歡迎用實名。
(讀者為謝榮滾醫師,主編《陳君葆日記》等書。“北醫”即北京醫學院。)
[下為實錄對話]
讀者:拜讀,非常好!謝謝!當年令尊住過北大西齋宿舍,我在入讀北醫時,也住西齋。食堂在沙灘紅樓後面,每天來回食三餐,跑三次。印象很深!
作者:真巧!有宿舍照片嗎?幾個學生一間屋子?
讀者:西齋宿舍在景山東街,都是低矮的平房,我是住在入門左邊第一排最尾一間房。房間有三張床,上下鋪,每房住六人。冬天房中放一的煤爐取暖,日夜不熄。門戶緊閉,初時很不習慣,半夜偷偷打開窗戶,又被北方同學關上,後來才慢慢適應。當年難有照相機,沒留下影像,可惜!
作者:回憶珍貴。可以代爲貼到文章下面嗎?
讀者:[合十][合十][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