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叶恭绰简明扼要总结沈仲章:"仲章博学多能,书数艺术靡不深究。且撷华贯串,不求人知......冀世间知有此异人也。"
沈仲章生平纪略(下)
林友仁、刘立新撰
[沈亚明按]
鞠躬尽瘁,他在“无我”中永生
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势如破竹,越过长江,直逼上海。一场激战,上海解放了。这天,沈先生的摄影机摄下了解放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上海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镜头,也开始了沈仲章先生新的生活。。[亚明按:估计在最初几日,不一定为“解放”当天。]
沈先生没有一个确定的单位,但他以史学家高度敏锐的眼光,关注于民族民间音乐、古代文物资料的保存与收集。他的视线投向了当时政府文化机构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并自觉地为抢救民族文化做了大量有意义、有价值的工作。
1950年至1954年间,他自费在上海、江苏、四川地区,访录了吴梦飞、谢一尘、樊少云、林石城等各种琵琶流派的传统曲目;到苏锡乡下收录了万和堂的苏南吹打音乐;又去成都录制了四川霸派名琴龙琴舫传统琴曲。他对于因政治历史问题而落魄的人,或是性格怪异难以接近的人,只要他们的演奏有艺术价值,总是冒着风险,以自己的真诚感动对方而达到目的。沈先生尊重保存着祖国民间音乐、身怀技艺的老艺人。他和民间艺人接触,首先不是去索取,而是交朋友。他常请民间艺人吃饭、喝酒,和他们交谈。沈先生不只为他们录了音,而且还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亚明按:疑“名琴”后该有“人”字。对于古琴及民族音乐,两位作者是界内人士,有多途知情。我也见过一些早年书信、照片和笔记,听过父亲零星忆旧,皆可支持作者所言。]
1955年,当沈先生得知上海收藏家龚氏要出让宋代大画家米友仁《云水墨戏图》卷和元代画家黄公望《天池石壁图》轴的真迹后,他几乎倾其积蓄,以2万元的巨款收购下来,并立即无偿地捐赠给北京故宫博物院,而自己仅拍了两张照片留作纪念。为此,沈雁冰亲笔签署颁发了褒奖状。去年,当人们从故宫博物院60周年院庆专刊《艺苑掇英》,欣赏到《云水墨戏图》这幅稀世古画时,大概很少人知道沈先生所付出的代价和倾注的无私的精神罢。[亚明按:1987年记录的捐图耗资与年份,很具参考意义。现经探讨,单《云山墨戏图》一图,花费约两万。为购赠的商谈跨越多年,具体成交年份有待确定。近获友人参比各类纪录,可能是1956年。黄公望轴另费资金,详情待考。已见记录,父亲一次捐款八万元,四万给故宫博物院,两万给考古所和民族音乐研究所,两万给苏州文管会。]
1956年,他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全国第一届音乐周”的观摩、座谈活动,并现场为民乐的演奏掌握音响效果。当音乐周结束的前夕,代表们期待着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接见留影的时候,他放弃了常人认为的终生莫大的荣幸,随查阜西领导的民研所赴湘西苗族、土家族生活的地区,参加民歌、民间音乐的采访录音、记谱、记音、译注的工作,还拍摄了6盘16毫米彩色电影资料,记录了当地的民俗歌舞、傩舞等。后又在音协的赞助下,自费赴湖北、四川、贵州、云南等地访录了古琴音乐。他所进行的这许多活动,正是现在民族音乐学家所称的“田野工作”,也是他早在1934年去蒙绥考察采访民歌的继续。可以说,他还是我国较早从事民族音乐学实践的学者。[亚明按:1956年音乐周后,父亲赴西南地区,替查阜西访录古琴,自己采录宗教音乐及其他。此事郑振铎知晓,并出具介绍信以助通行。父亲邀请吴景略同往,以琴会友。吴先生半途返京,父亲只身续行。刚到昆明不久,被查阜西紧急召回。要求沈仲章带上录音和电影拍摄器械,伴同查与沈从文的视察小队,走访湘西等地。]
人们都以为“历史是公正的”,但沈先生助人为乐、仗义相助的禀性,却遭到了历史的愚弄。[亚明按:感叹难言。]
解放后,他受友人之托,解囊维持了即将倒闭的精艺照相器材商店。这样,沈先生摇身竟成了工商资本家。虽然他在北大学过经济学,但经商,这不是他的本愿。因此,1956年公私合营时,他率先将企业纳入国家公私合营的经济轨道。1958年,经同行合并,他成了冠龙照相器材商店的营业员。但他一心想从事的是音乐工作,尽管论当时的经济条件,即使辞职没有工资,也完全可以生活。可一个没有工作单位的人,是很难在现时社会立足的。无奈之下,他请求在单位工作半天,取点车马费,以便腾出较多的时间做他愿意做的工作。1965年,他从冠龙照相器材商店退休。[亚明按:依车马费打折的退休工资为¥36.60,一度曾为五口之家每月基本收入。后来才有生活费及补助,见下文。]
沈先生对历史悠久、遗产丰富的古琴艺术的价值早有深刻认识。他很重视业余琴人对于 保存古琴传统所起的重要作用。从1950年直到“文革”前,他对今虞琴社这个业余琴人组织的活动,给予了有力的支持。琴社没有活动场所,他腾出自家的房间供排练使用。为了录音的需要,他付出很多心血,精心设置了隔音板。张子谦、刘少椿、姚丙炎等不少琴家,都在他的“录音室”,用他的钢丝录音机,留下了演奏的音响。为了使音量微弱的古琴获得较好的演出效果,他自费请人设计了一套为古琴专用的扩音设备,并在演出时亲自控制古琴的音响。他破戒又重新奏起二胡,为樊伯炎、鞠秀芳的琴歌伴奏,参加演出或电台录音。上海琴界的活跃与成绩,不少是得力于沈先生热心地帮助。[亚明按:1987年春,我旁听了音乐界座谈沈仲章。出席者众,发言踊跃,樊伯炎和鞠秀芳谈了很多亲历。]
沈先生作为老一辈学者,非常关心青年的成长。特别是对于有志、有才华的青年,他总尽力提供各种学习条件,从书籍、乐谱、唱片,直至经济上的资助。现在,这些青年中,有不少已成为某些学科有成就的专家。
文化大革命,沈先生是当然的冲击对象。在里弄,他被监督改造了十年。而他对青年的关心培养,竟成了一个“资本家”腐蚀青年的罪状,造反派强迫他交待动机。无情的浩劫,抄走了他的全部的存款。发放的生活费,仅供一家五口以青菜度日。更令人痛心的是,积一生心血收集的逾万册关于音乐戏曲、手稿、抄本,一千多张中西音乐唱片及民乐、电影资料被毁失泰斗,电影机、钢丝录音机也遭劫难。至今还有不少下落不明。[亚明按:我家被抄走唱片不计其数,其中有一千多张为“自灌”,后被告知“还不出”。父亲为赞助音乐学院好学青年研究海外音乐资料,受了不少苦。那年头我去菜场买菜,为换口味的选择范围是五分钱青菜、三分钱冬瓜,或四分钱豆腐。后来在基本生活费外,允许从我家抄走存款中,按“需”申请小额补助,大多需以家人生病等为由(我兄长常送急症,父亲患疾在录,我也有医检资料……)。我虽最年幼,但家中贫困时期由我管账,常代父亲申请并领取补助。每次把钱交给父亲,他会预先“省”出一笔放开,专为援助“更需要”的人和事,主要用于古琴事业(引号词语取自父亲原话)。款项虽不大,在人人经济不宽裕的年头,也是维持琴业一息之濡。]
沈先生对于资料,从没有私有观念。这可以从他一生许多表现得到验证。他从三十年代以来拍摄、收集大量的音乐社团、音乐家、演奏家活动的照片,足以整理编辑成一部现代上海照片音乐史,其中一些有价值的照片,无偿地送给了北京音乐研究所。他收购的大量珍贵书籍,没有一本盖上“沈仲章藏书”的印章。他认为“书,不是藏的,而是要用的”。对于研究者,他从不吝啬,但他决不能容忍这些用以学问的书被埋没,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直到临终前,他还惦记着,当上海处于隆隆炮声中,从书店高价收购来的《东瀛珠光》这本日本正仓院收藏的皇家图册。他托付老友务必找到着落。[亚明按:还没找到。]
“文革”的噩梦过去了。沈先生又恢复了音乐活动。他协助筹复今虞琴社的工作。1980年,他担任了琴社副社长。同时,他又被聘为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通信编纂。
“文革”中,沈先生的房间被占了,他的工作环境和条件被破坏了,他只能用手中的照相机继续工作。他的晚年,对民族音乐的整理发掘,仍有许多设想和计划,但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未能实现,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1985年,他被聘为上海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他真诚地表示:“本人愿将所有音乐方面的书谱及唱片,扫数无条件献赠给本所,公诸社会利用。此乃本人多年辛苦收藏之初衷与目的也。”现在,音乐研究所根据沈先生生前的愿望,拟筹建“仲章音乐资料室”,以实现他的遗愿,并作为对他永久地纪念。
沈仲章先生去了。但他的功绩,世人有目共睹,他高尚的品德,世人有口皆碑。
“曰富曰贵弃同敝屣风格诚高人一等/多才多艺珍如拱壁楷模羡佳士千秋”。
沈仲章先生丰卓的业绩,闪光的精神,已为自己竖立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他在“无我”之中得到永生。
后 记
《沈仲章生平纪略》,在沈先生家属和生前友好的帮助下,自3月29日起,花了12天的时间草成了。我们深知,沈先生漫长充实的一生,非本文所能容纳;沈先生卓著的功绩,非我辈所能评估,沈先生丰富的内心世界,非常人所能探知。因此,这篇文章的缺点是显见的了。但我们抱着不虚述、不妄评、不主观揣测、实事求是的态度,让这些缺点(包括错误,如沈先生某些活动的年代不准确),留待知情者和有识之士来补正。否则,我们的错误将是不可饶恕的。[亚明按:作者言及“沈先生丰富的内心世界”,令人感慨,我亦有愿“探知”。]
我们真诚地希望,沈先生的亲属,曾与沈先生同学、共事的前辈,受教得益于沈先生的晚辈能撰写回忆录。这不仅是对已故的沈先生寄托我们的哀思,更重要的是,以这段真实的历史,教育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亚明按:惜我读文太晚,恨我加按太迟,未能在两位作者生前表示回应,辜负了他俩的真诚希望。无以推诿,谨向林友仁和刘立新在天之灵,致以深深歉意。呼应文内请求,我也盼望能听对父亲沈仲章有接触有了解的人,多谈往事,共缅先辈。]
感谢沈先生的家属和生前友好为本文提供许多宝贵重要的资料。感谢《音乐艺术》的编辑,在刊物已临排版付梓之时,腾出一席之地,敦促我们撰写这篇文章。我们想,这正是沈仲章先生事迹感人至深的见证。
1987年4月9日凌晨2时20分
[亚明按:见写稿至“凌晨”,感动。再看成稿日期,算来正是我即将返美之际,想来未能静心聚力协助两作者,羞愧。这篇1987年《沈仲章生平纪略》若存在问题,我理当分担责任。可是这次时间并不宽裕,按语也不宜多于正文,虽句句都关联大段故事,却只能信笔追补少许。种种不足,日后再思改进。同时,我也真诚地希望“知情者和有识之士来补正”。]
【按者补记】
任务压身,自定计划今日完成本篇按语。晨六时起未及旁顾,过午才查电邮。接长居美国的世交林子美来讯,他短期返华探母,在其先父林少宫书架上寻得《音乐艺术》1987年第2期纸质本,除了这篇《沈仲章生平纪略》,另有整页多幅纪念沈仲章的图片。子美言,将带回美国寄我保存。难道,这是作者林友仁、刘立新,以及在天先辈们鼓励我的见证?
感我至深。
2018年11月13日下午1时40分
2023年7月13日与2014年3月19日小改按语
【分(上)(中)(下)连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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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按者小引】
《沈仲章生平纪略》原载《音乐艺术》1987年第2期。在原文后记内,作者林友仁和刘立新如是言:“留待知情者和有识之士来补正。” 承林刘之女林晨惠寄可编辑文稿,谨在此怀着对两位作者的感激和钦佩,重刊此文,并以加按简注方式,分享相关情况,纪念父亲沈仲章、此文作者林友仁、刘立新以及文内言及诸先辈。
林刘之文写于1987年,资料多源。当时众多前辈亲历者和知情者健在,录下他们的记忆,很是珍贵。两位本人也与沈仲章多有直接交往,我懂事不久,即见林友仁先生来我家参加古琴活动,用我的小书桌当琴桌。我也可算知情较多之人,年幼常听父亲忆旧,尤其集中于1966年-1973年,几近每天;年长后又请父亲系统口述生平,于1985年3月-10月每周半天,留有笔录。
林友仁和刘立新于文末解释,成文匆促,恐有错误,并“真诚地希望沈先生的亲属”有相应努力。原文绝大部分信息符实,按语恕免处处呼应,仅补我知信息。
另有两点也在此总说,以下不注。其一有关正文:凡疑笔误或排版之误,我先核对知网所存电子版刊发稿。若可依刊发稿订正,不另注。若刊发稿与林晨赐阅之稿一致,原则上不擅改而加按备考(仅改明显排版之误)。其二有关按语:林刘两位特别提到,可能“沈先生某些活动的年代不准确”,故而按语偏重核查时序。文内所记事件,大都我也有所知。顺序名称对应等稍有参差,这是口述史常见现象,谨加按录我留存信息供参考。
尤需强调:前修未密以促续探,乃研究必经之途。我的按语也写得匆促,亟盼指正。
鸣谢林晨允许我为《沈仲章生平纪略》加按,收进拙文集《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中华书局2022),并同意我分享于此——刘林正文同《众星》文本,按语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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