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刘半农一行五人去塞北(参见上篇)……沈仲章因病独自留包头,有个老同学在当地做事,得知沈仲章意在采风,带他去黄河码头的盐卡。沈仲章与盐卡的人交了朋友,了解到码头早晨最热闹……本篇接着往下。作者与出版社通气后,授权转发修改稿。节选略去注释,荐读原著。
沈仲章忆刘半农:跟船走黄河
节选自沈亚明《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修改稿)
父亲沈仲章在盐卡过了一夜,一早就去码头赶早场。
对父亲在南海子采集民间曲艺,给我印象较深的是,他跟着“二人台”转悠,混在观众群里用心听,不出声地跟着哼,一遍又一遍……自己认为有把握同步合拍了,就退出人群,走到僻静处,先用简谱速记,准备回城再转成五线谱。
而在演出场合,拿出照相机对准演员很不合适。况且那年头摄影不普及,人们对外国造的“黑匣子”抱有猜忌心理。记得父亲提到,他另去水边拍了些羊皮筏照片,心想刘半农一定会喜欢。
昨夜,沈仲章已对盐卡的人解释了自己的兴趣。第二天离开盐卡早,别人都还没有醒。他忙乎了一阵后,算算差不多到了吃早点的时间,便走回盐卡去,听听有无好消息。
果然有!盐卡的人说,你不是要找纤夫队吗?今天有个运盐的船队要往上游去,是逆流,全得靠人力拉上去。沈仲章一听大喜,问明哪儿可以找到那个船队,便急急赶去。
那盐船队只有两三条船,目的地是噔口。沿着河套逆水行舟,预计全程得三天左右。父亲跟踪纤夫是节外生枝的临时计划,走得十分匆忙。考查队还有工作在等他,所以只能跟船走一天。
沈仲章心想,刘半农早些年已经收集了江南的江阴船歌,作为民谣辑录成册。如果这次能记下黄河的纤夫号子,刘半农定会欣喜过望。
黄河水浅,逆流行船更难,全靠拉纤队拖行。河面很宽,但河床淤泥堆积,纤夫们得下河拉纤。正值暑夏,纤夫们在烈日炎炎下一丝不挂,半个身子都陷在泥浆里,步步艰难。
沈仲章只身挂着伊卡相机,徒步在岸上跟随,时而离得很近,时而隔得较远。他常打开相机,拍摄船队纤夫,以背影侧影为多。
如有机会,沈仲章也会走到近前,抓拍正侧面特写镜头。纤夫们并没有阻止,但把头垂得低低的,显得有些不乐意。父亲事后猜测,大概他们光着身子,自嫌不雅观。
父亲追随船队,首要目的还是记录纤夫号子。可是出乎意料,整整一天,纤夫们一个字也没唱。偶尔有个别人发出苦恼吃力的哼哧之声,却不成音调。
沈仲章一路跟着船队,看着纤夫们赤身裸体,背着纤索费力拉船,连哼哼号子抒发消遣的兴致也没有,他的心情也很沉重,感触很深……父亲晚年对我描述亲见,仍然感叹不已。
听父亲叙述,我能感到,那些场景又浮现在他眼前。父亲仿佛回到彼时彼境,而我也好几次,随着父亲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探头定睛——试图“看看清楚”。
父亲在孩子面前放松,他对我复述往事,除了语言,还会用手势体态,加之屋内家具物品的高低大小形状间距……引导我“目击现场”。
父亲也会离开座位,走到不同当事人的相对位置,模仿动作表情语气。而对他本人的即时感受,父亲也用语词并加多感官示意,“传染”他的“切身体会”。
仅举本题为例:父亲说到河低岸高,紧靠黄河边无路时,他只能在较远的高岸上远远相随,俯视船队在河中淌泥而行……我也随着探身往下看。
父亲说到地势平坦,他可走近水边,船队也离岸较近时,他蹲下试图抓拍面部表情,纤夫低首阴影罩脸,于是他保持蹲势挪行,并移动位置,寻找更佳角度……我也随着屈身,跟着转来转去,并仰头“观察”,意欲指点父亲“抢镜头”。
叹惜父亲一向笔怯,眼高手低不多写,尤其不肯发表。
我认为,沈仲章对其亲见亲历,印象与感触如此之深,几十年后还历历在目,活灵活现。当年他向刘半农汇报时,记忆犹新,估计更生动更细致。
而刘半农是文学家,想象力丰富,情趣又与沈相通。要是刘半农能多活一阵,沈仲章的所见所思,当能通过刘的妙笔,公诸于世。
回头再说那时那地。父亲感叹之余,看看天色渐晚。估计那个黄河船队没有唱号子的传统,再跟一天两天也没用。
他又回想,同事们离开时自己许诺,滞后一两天便赶上。算来,分手在一天以前,至此已经两天。回旅馆拿行李赶到火车站,当天班次大概都没有了。而第二天出发,便是第三天了。
沈仲章前一日大病,这一天大累。此刻方觉精疲力尽,于是折回包头旅店。次日一早,他动身去归绥与大队汇合。
不少纪念或介绍刘半农的文章中写道,刘半农派遣沈仲章尾随黄河船队三天,记录纤夫号子音乐。甚至演化到船夫们的悲壮歌声,先打动了刘半农,然后他才命沈仲章随船而行,以记录这“令人惊心动魄的民歌”。
父亲晚年特地说明,他追踪船队并非刘半农派遣,而是抓住机会的即兴插曲,但事后立即告诉刘半农。还有,他尾随黄河纤夫只有一天,不是“三天”。
根据父亲多次叙述,排算实际情况如此:沈仲章第一天在包头与同事们分手,第二天沿着黄河跟随纤夫,第三天赶到归绥与大家重聚。连头带尾,沈仲章脱队独立行动三天。
我不太清楚,怎么会传来传去,被说成跟随船队三天。
沈仲章生前应未读到“声嘶力竭”、“声声打动”和“惊心动魄的民歌”等言词,因而没有特意更正。而我记得十分清楚,父亲每次叙述他在酷日下跟随船队的经历,都必定会大发感叹:黄河纤夫竟然不曾发出一声号子。
父亲先是刘天华的弟子,再到刘半农的门下。两位恩师对他都是倍加赏识,视为知音。相隔短短两年,二刘先后突然归天,众人唏嘘。而对沈仲章来说,悲痛更翻几番。父亲深深沉浸于哀思之中,可能并未留意别人写了什么,就是读了也绝不会有那份心思去计较更正。
父亲一生与许多名人有交往,师友身后他会为纪念活动献力,比如参与编辑刘天华纪念册,但从不发表“我和某某”的文章。怀念之情深埋心内,不攀附名人以求“不朽”——这就是沈仲章。
父亲总说,他爱做也愿做额外事,一则是自己真感兴趣,二来也为丰富刘半农的大课题。
在我看来,刘半农是那次西行的领导,沈仲章得以自由发挥才干,正是因为刘半农知其性情,放手用人。刘半农善将将,沈仲章报知遇。刘半农已足够出名,沈仲章不在乎名利。刘半农对沈仲章很放心,沈仲章对刘半农很忠心。刘沈合拍默契,不会在意算是派遣还是自发等名目,估计双方更得意的是所见略同、相知相重。
经过思考我相信,取如此态度可于心无愧:作为后人,力求保存史实,才是对前辈、对学术、对历史的真正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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