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捐献米友仁《云山墨戏图》(三)
沈亚明
[宋]米友仁 云山墨戏图卷(局部)
三、 捐 献
郑振铎见了《云山墨戏图》,自然也是大喜。
父亲对他说,你拿去吧。郑振铎说,慢!这是你的收藏品,先盖个章再捐献不迟。
郑振铎非常起劲,参谋印文什么的。父亲坚决不要留自己的名字或别号,回答说,如果要治印,就刻四个字:“还诸人民”!
关于“还诸人民”中的“人民”,父亲这么认为,捐给人民共和国,在公共博物馆展示,“人民”就都能欣赏这幅古代名画了。父亲也与我讨论过“还”字的含义,可我记忆有些模糊,分不太清哪是他讲的,哪是我想的,日后有机会理清再说。
父亲对在古人作品上留字留印鉴一向有看法,最后没有钤印题字,便交给了郑振铎。也无任何附加条件,随郑振铎决定该给哪个博物馆。父亲觉得,他只是替朋友、替国家办成了一件他们办不成的事,尽快交差,他的任务便完成了。
没想到上海方面不高兴了,埋怨沈仲章捐献得太快。原以为沈先生花大价钱买了名画,总要留着把玩一阵子,按个印章,写个“得画记”什么的。上海也知道沈仲章早有捐献意向,还没来得及游说他,结果胳膊往外拐了。他们认为,郑振铎是文化部的人,中央偏向国家级别的机构,都在北京。果不出所料,该画归了故宫博物院,在北京{#12}。
上文提到,那年头文物的主要买家是政府。政府是个笼统的概念,细分有各个部门,还有地方与中央。其他地方对古董不怎么在意,某段时间的局面是上海与北京竞相争购,有时因此而把售价抬得很高{#13}。
北京其实指的是中央,所以父亲说,就是上海拿到了,北京真的想要,还是可以“调”过去的。但父亲没告诉我,最初去龚府索看小米画卷的是哪里派的人。父亲以为都属于“国家”,不分什么“门户”。我主要从父亲角度叙述,治史者还可从其他层次解析,整个来龙去脉可能更加完整。
文化部接受捐赠后,准备颁发六千元奖金,郑振铎通知沈仲章,被回绝,这事前面已提及。郑振铎又说,文化部计划在上海举行一个仪式,表彰沈仲章。父亲无反应,“庆功会”不了了之。
父亲说,郑振铎后来为别的事,请他吃了顿饭。据我了解,父亲与郑振铎很熟,请客并不稀罕。但我仍想查一查有无任何线索,提示郑振铎为别的事宴请沈仲章,就算代表政府答谢他的捐献。
我搜索郑振铎发给沈仲章的饭局请柬,目前找到两封。光看信封上的地址,便知都不是1958年在上海。
一封请柬的收信地址是上海八仙桥青年会,那个住处原是郑振铎替沈仲章找的。是父亲婚前的单身宿舍,据此便可推算应在1949年7月以前。再辨认邮戳年份为“卅六”,即1947年。其时郑振铎也住上海,信内写“在敝寓约建功、巴金等数友便酌”。建功应是魏建功,同年魏也有信给沈仲章,有待对照排算日期。
另一封的收信地址是在北京的中国科学院招待所,信内“便酌”地点在西四。请帖用笺印有“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文物局”字样,郑振铎与王冶秋并排署名。文物局正副局长一同出面,也许就该是这一次?仔细想,父亲并没说郑振铎在上海请他,尽管我觉得如果在北京,父亲会说明一下的。信封上有个“急件”章,但无邮戳,估计由人递送。可惜信内落款只有月日,没有年份,内容极简单,难以进一步推测。
简言之,对父亲说的可能与捐画有关的郑振铎设宴,地点、时间和名义上的事由都不清楚,探讨暂且到此{#14}。
回头探索另一问题:父亲捐赠这一古代画卷,到底发生在哪一年?我以为,思考相连事件,也许有助于有机地解读历史。
褒奖状的日期是1958年2月14日。据故宫博物院院史编年,1958年文物入藏中列有:“接受沈仲章先生捐献南宋米友仁绘《云山墨戏图卷》1件、元代黄公望绘《天池石壁图》轴1件。”
可是,至少《云山墨戏图》的捐献,应在1958年以前。父亲回忆,大概在1955年左右{#15}。
捐赠品没马上进故宫博物院可以理解,不议。郑振铎直属文化部,如果1955年甚至1956年的捐献,文化部到1958年再发褒奖状,似乎太慢了些。但如果捐画在1958年初,褒奖状2月就签署,沈雁冰的动作又迅速了点儿{#16}。因此起先我取父亲记忆和官方记录的中间点,猜测捐画是在1957年。
暂安于自己“折中”之法,正打算结束这一小节,突然想起叶恭绰曾致信沈仲章,问及小米之画。赶紧查看叶翁那封信,内中写道:“闻年前得小米嬉春图,此极难得。未知可得图片一观否?”
虽然叶恭绰所“闻”画名不同,但沈仲章所得“小米”之图,当是《云山墨戏图》。“图片”二字应指父亲翻拍的该图照片。抗战时父亲在香港为印制居延汉简版图册摄影,经费来自庚子赔款基金会,叶恭绰是在港管钱的。因此,他料定沈仲章摄有照片。
我还有个猜测,叶恭绰索看图片而不提原画,也许已知沈仲章捐献之举?要不然叶翁可要求,来京时能否把画带来共赏?
那段时间父亲常去北京,仅在1956年秋季,至少两次。一次参加全国音乐周,一次为陪同查阜西和沈从文考察西南做准备。还有,当他听闻陈梦家等在编制居延汉简图册,便亲自把一批汉简珂罗版图片,专程送去{#17}。《居延汉简甲编》“编辑后记”说:“我们从一九五六年开始整理这批资料”,而该后记成稿日期是1957年11月。算来父亲不是在1956年,就是在1957年,为居延汉简去过一次北京。
现在聚焦关键问题:叶恭绰在哪一年知晓沈仲章在“年前”得了小米之画?仔细辨认邮戳,北京寄出与上海收到时间都有“56.12”字样,即1956年12月。
这么说,还是父亲的记忆正确?
近年来我整理父亲遗留资料,已经不止一次,发现父亲的记忆比某些“正式”记录更符合史实。官方文件难免做官样文章,日期挪前推后倒也不必大惊小怪。另外举个例子,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的瑞方团长斯文·赫定,以勤于日记著称,出版了多本基于他即时记录的著作。我注意到对某次会议的地点,赫定的早年记录与沈仲章的晚年回忆不同。起先我盲目崇拜赫定,断定是父亲错了。后来查阅一份当年会议记录,惊叹父亲的记忆力更准确{#18}。
《云山墨戏图》父亲过手的时间不长。父亲总说,他买画、拍照、修复之后,“即刻”、“马上”就捐出去了。这一系列环节紧密相连,我认为不该逾年。
而政府方面,他们打算颁发奖金,筹划举行仪式,…… 签署褒奖状,看来花费了一些时间,直到1958年,才授予沈仲章一份正式记录。这仅仅是对捐赠者的表彰致谢而言,父亲当年并不在意。他对画卷上交之后,在各级机关中的流程如何,包括故宫博物院何时接收,不见得清楚。因此父亲叙及这些事件的时序间隔等等,也相对含糊。我也只能提出疑问、推测和参考依据,深入研究还待专攻者。
(未完)
【注释】
{12} 徐森玉之子徐文堪补充:“给北京还是归上海,当时应有争论。上海文博界大概多数主张留上海,但家父向无地域观念,加上郑振铎的关系,故最后归北京。”
{13} 父亲提及,因南北相争,有幅画卖到“六万块”,可惜我忘了怎么回事。我这么想,要是我专攻这行,理应弄清楚了再公布。但正因我外行无力追究,对连带出来的“题外”零碎信息,不提也许我不再想起,录下可供别人参考。本文还有些若接若离的旁枝末节,也出于类似考虑,在此一并解释。
{14} 陈君葆留有文字,提到他在北京赴宴,郑振铎做东,巧遇沈仲章。日后可对照有无关联。
{15} 父亲有次说买画大概是1954或55年。徐文堪补充:“令尊有购画捐献的打算,可能较早(1952年左右),后经不少曲折,才得实现。”依此推算官方去龚府探问更早,较易解释藏主初始心态。从计划征集到记录捐献经历多年,或与时局有关。
{16} 据孙峻峰,除签名部分,褒奖状文字是张珩(张葱玉)笔迹。
{17}《居延汉简甲编》(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科学出版社,1959,北京)“编辑后记”写:“沈仲章寄来”。父亲特意告诉我,不是寄的,是专程送去的。好像还说是坐飞机去的,听口气是交给陈梦家。估计1957年11月“编辑后记”定稿时,陈梦家自顾不暇。此事另题专议,但父亲这一连串北京之行有助计算捐画时间,提及备考。另外,我也希望学术界关注一下陈梦家对《居延汉简甲编》的直接贡献。
{18} 参见《沈仲章回忆斯文赫定片断:采集品请运瑞典案》,《古今论衡》第30期,2017。
【编者按】
作者授权转载。原题《还诸人民:记沈仲章捐献米友仁《云山墨戏图》》,首刊于《收藏家》2017年第7期。现分四篇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