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1)月，闺中(2)只独看。

遥怜(3)小儿女，未解(4)忆(5)长安。

香雾云鬟(6)湿，清辉(7)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8)，双照泪痕干。

1 鄜(fu1)州：今陕西省富县。

2 闺中：内室，女子的卧房。

3 怜：爱，怜爱。

4 未解：不懂，不理解。

5 忆：思念。

6 云鬟(huan2)：环形发髻，泛指乌黑秀美的头发。

7 清辉：清冷的月光。

8 虚幌(huang3)：透明的窗帘。

杜甫（712 - 770年），字子美，号少陵野老，后世称其杜拾遗、杜工部，也称杜少陵、杜草堂等，他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被尊为“诗圣”。杜甫家族出于襄阳杜氏，是京兆杜氏的分支、西晋军事家杜预的后裔，家族自襄阳徙居于河南巩县，杜甫也出生于此。杜甫的外祖父母均为李唐皇室之后，他的祖父杜审言为初唐著名诗人。杜甫自小好学，七岁能作诗，青年时代曾先后游历吴越和齐赵。杜甫在34至43岁（746 – 755年）期间客居长安十年，多次应试不第，后通过献赋、投赠等方式以求仕途。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此前杜甫曾短暂入仕。756年长安失守后，杜甫为叛军所获，翌年（757年）逃出，辗转至凤翔投奔肃宗，拜左拾遗。乾元二年（759年）杜甫罢官入川，此后数年生活相对安定。杜甫病逝于大历五年（770年），享年58岁。

杜甫的诗在中国诗歌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他诗作的体裁、风格多样，特别反映了盛唐由盛转衰的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抒了发忧国忧民的情怀，所以杜甫的诗被称为“诗史”。杜甫诗作“沉郁顿挫”的风格特别为后人所称道。此外，他的诗语言穷极工巧，律诗和绝句格律严谨，字里行间感情真挚、细腻感人。早在北宋时期，苏东坡就说：“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王定国诗集叙》）。

杜甫共有近1500首诗歌传世，大多集于北宋宝元二年（1039年）王洙编的《杜工部集》。清初钱谦益编有《笺注杜工部集》。

诗词影响力总体评分： 10  

宋雨：现今不少父母认为，“背唐诗”是对孩子进行传统文化的熏陶的重要方式，而且一背就上百首，甚至整个《唐诗三百首》。管他理解不理解，强迫孩子囫囵吞枣背下来再说。对此，我是不以为然的。除了少数浅显而优美的小诗，大多数唐诗宋词其实都有较深的内涵，如果强迫儿童去背一些他们不理解的诗词，又不给他们必要的讲解，其结果可能是败坏他们的兴趣，甚至导致厌恶感。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况是屡见不鲜。我知道你不是这种情况。

唐风：我接触唐诗宋词相当晚，现在看来也未必是坏事。因为年龄大一些之后，理解、感受和产生共鸣的能力提高了，于是对古诗词进一步的学习就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兴趣。在这种情况下去读一首古诗词，就不满足于从字面上理解它，而是会结合作者生平、该诗词创作的“小背景”（比如诗人当时的境遇）、以及时代的大背景去理解一首作品。这样的领会，与单单字面的的理解是不在一个层次上的。

宋雨：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现在就可以拿这首《月夜》为例子来说明这一点。我们来看看，对于杜甫这样一位“诗圣”加“诗史”的作品，即便是一首浅白的小诗，也可以包含深厚的背景和深刻的内涵。我们先仅仅从字面和写作技巧上去理解 —

唐风：从首联“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我们可以了解到，作者是在一个月夜思念居于鄜(fu1)州的妻子，同时设想妻子也在独自望着明月思念着自己。注意这里的“看”字，在古汉语中是一个意思不变的多音字，既可以被读成第一声（音“刊”），也可以完全像今天的普通话那样读第四声。这是一首五律，压平声韵，所以这里的“看”读第一声。

宋雨：颔联“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告诉我们，与妻子在一起的还有至少两个年幼的孩子，诗人心中对他们充满了怜爱，但他们年龄太小了，还不懂得思念远在长安的爸爸。

唐风：前两联中作者的一个表达方式值得注意：明明是作者在思念妻儿，却站在对方的角度写妻子独自看月亮，还说孩子太年幼还不懂得思念自己。这种写法在古诗词中时有所见，比如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种“镜像”式的表达方式，深情而又富有新意。

宋雨：颈联“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是对远在异地的妻子的想象 — 一位少妇施了香粉，让周围的雾气都带着香味。乌黑的发髻被雾气沾湿。在清冷的月光下呆久了，妻子洁白的臂膀感到寒冷。好一幅美丽、浪漫的图画！顺便说一句，与写歌妓舞女的那些诗词迥然不同，这样描写发妻在古代也是堂堂正正的，是被封建道德所完全接受的。

唐风：尾联“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抒发了作者的强烈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够靠在挂着透明帘子的窗边，月光照着我们两个人，不再有相思的眼泪。此处的“双照“与开头的“独看”相对应...... 这首五律，好似作者写给远方妻子的“情诗”，构思独到，语言浅显，感情真挚。

宋雨：是不是到此，我们对这首诗的理解就到位了呢？差得太远！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不是自己在长安做官而将家室留在外地，也不是公干外出时思念家人。这首诗是写于安史之乱带来的巨大的苦难之中。当时作者与家人不仅“生死两茫茫”，而且双方的生活都陷于绝境。

唐风：我们需要从早一点的时候说起。杜甫是那个时代典型的“京漂”读书人，在安史之乱前的十年里，杜甫一直寓居长安。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但均落第。为了求得一官半职，也为了在京城活下去，杜甫曾向皇帝献赋，向贵人赠诗，这段时间的生活用杜甫自己的话来说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是一种怎样不堪的生活，十年啊！

宋雨：安史之乱之前一年，也就是唐玄宗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杜甫将妻儿从洛阳迁至长安。为了生存，他多次向达官显贵献诗求助，比较典型的一次是向太常卿张垍献干谒长诗《赠翰林张四学士》。张垍是开元年间的宰相张说(yue4)的儿子，也是驸马。此诗赞张垍德高望重，自叹贫苦漂泊，希望能得到他的推荐和接济。张垍有什么反应我们不知道，但杜甫一家在长安城活不下去，他不得不把家眷安置在奉先（今蒲城县，位于西安东北面约50公里）。

唐风：期间，杜甫还得到亲戚、朋友的关照和接济。比如他的舅父在长安附近的白水县任县尉，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去拜访过他，并赠《白水县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到了安史之乱的次年（756年），叛军攻破长安，杜甫便在5月携家眷到舅父家短期避难。

宋雨：过了一个月，他们赴鄜州（今陜西富县）安家。在途中，一家人还在老朋友孙宰家歇息多日。须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一家老小哪怕在别人家里吃住一日也是极大的人情。一家人刚刚在鄜州安顿下来，就传来了太子李亨（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宁夏灵武市）的消息，杜甫的心一下子又不安定了。

唐风：就在此前一年，即在安史之乱发生前夕，杜甫终于在长安得到一个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八品小官职，在京漂十年之后终于成了“朝廷官员”。于是杜甫一听说新皇帝即位，便毅然只身北上灵武。不幸的是他途中被叛军俘虏，押回长安。杜甫因为官小，并没有被囚禁。《月夜》这首诗，就是他在战乱中困居长安不久的那年（756年）秋天写下的。到了来年的春天，杜甫才借机逃出长安，终于见到了肃宗，拜左拾遗，那是后话。

宋雨：我读到这首诗时大约是十几岁。我很喜欢此诗的相思意境，但不知他们当时生活的艰辛与苦难。当年我读到“香雾云鬟，清辉玉臂”时，觉得很美好、很浪漫，怎会想到杜妻在极端的困苦之中照顾年幼儿女，吃了上顿饭下顿的窘迫，哪来的“香雾和玉臂”？所以说，如果不了解更多的背景，对作品的理解是不可能深刻的。

唐风：光看颈联两句，简直就是月光下仙女的形象，然而这不过是杜甫在特定心态下把远方的妻子美化、神圣化了。在现实中，妻子跟着杜甫吃了很多苦，长时间处于贫困的状态，甚至孩子被活活饿死。这样的一个女人，即便当时还不到40岁，也一定是非常瘦弱和憔悴的，跟“香雾”、“玉臂”沾不上边。事实上，杜甫在这个时期的多首诗中，已经将她称为“老妻”。每当我想到这种想象与现实的巨大反差，都为1200前的诗圣感到揪心。

宋雨：既然这首诗算是杜甫的“情诗”，那我们有必要交代一下杜甫的妻子。杜甫结婚的年龄是有争论的，但杜妻的背景是明确的。杜甫的夫人是时任司农少卿（类似于今天的农业部副部长，是从四品上的高官）杨怡的女儿，杨怡的官阶远高于杜甫的父亲杜闲。为什么能够成此姻缘，原因不很清楚。

唐风：杜甫十年京漂，当然是希望给妻子带来一个殷实的家境，然而从结果来看，杜甫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他长期宦游却无法入仕，诗文不能给家庭带来收入。然而知书达理的夫人却是夫唱妇随，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庭，养育子女，绝不给仕途坎坷的丈夫任何额外的精神负担。

宋雨：杜甫对妻子的感情也是非常真挚的，没有当年文人狎妓、冶游等行为，也从不通过这类活动寻找创作灵感。据统计，杜甫有20几首诗提到妻子，有的通篇就是写给妻子的“情诗”，比如这首《月夜》。在杜甫的笔下，妻子总是可亲可爱的，杜甫之所以和能成为诗圣，与妻子的理解与奉献是分不开的。

唐风：然而据有些学者的考证，杨氏是先于杜甫去世的，时间大约为大历二年（767年）。此前多年间，杜甫的诗中都以“老妻”称之。而此后杜甫很可能在夔州续弦再娶，于是诗中出现了“山妻”的称呼。这件事情只能通过考证，因为杜甫未直接提及，可能与该婚姻非“官家婚”有关。

宋雨：我们或许可以理解杜甫的门第观念，以及他忌讳提第二段婚姻，然而对跟随自己含辛茹苦几十年的发妻去世却只字不提，是很难让人理解的。所以我本人不完全相信杨氏是先于杜甫去世。否则，杜甫没有一首像样的悼亡诗是很令人费解的，也是说不过去的。“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 他应该能为杨氏写出比元稹《遣悲怀》更为痛彻、感人的诗篇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