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充耳不闻”的意思是反复唠叨到对方耳朵里塞满了话语,然而这些话伊还是听不进去;却不料真的有“充耳”这种东西。
著(齐风)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大致意思:
等候我在正门与屏风之间呀,充耳用没有染色的丝呀,为它加上玉色很美的华玉让它更尊贵啊。
等候我在庭中呀,充耳用青色呀,为它加上玉色很美的莹玉让它更尊贵啊。
等候我在堂中呀,充耳用黄色呀,为它加上玉色很美的英玉让它更尊贵啊。
三章三句,反复说有人在等候作者,历数那人所戴充耳的款式,然后呢?没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啊?迷茫之下,只能去查《毛诗序》的看法。它说:刺时也。时不亲迎也。
又去找了些解释,才知道说的是迎亲。《左传》里那些公子时不时就去别的国家“逆女”迎亲,可见自古新郎就要亲自去。待在家里等新娘上门的时代,一定是错了呀。
但话说回来,就算走长途出去迎亲,回家也得办婚礼;这首诗里,新郎换过两次充耳。鉴于充耳可能跟衣服配套使用,那么从进门到登堂入室,新郎在三处地点等候,用了三套行头,大概每处都有仪式。婚礼现场这么郑重其事,迎亲程序大概也没有省,只是本诗不曾提及。
原先男女贵族都有充耳,后来女的不怎么用了,但它依然挂在男性贵族的冠冕上。下图是大约两千年以后,明朝鲁荒王的九旒冕。
鲁荒王九旒冕
帽子两侧红绳悬挂的大玉珠就是充耳,大概是为方便展示,红绳有点短,珠子垂不到耳侧。红绳是“紞”,玉珠是“瑱”,两者合一就是充耳。从造型看,在明朝,充耳是纯装饰物。周朝时不一样,诗中的美玉(瑱)是被用来提升档次的,不加也行。“紞”这根丝绦下悬着“纩”,它是一小块丝绵。
充耳不闻,充耳不闻,用纩塞住耳朵,才能不闻。正式场合中大概有些环节非常吵,可怜贵族们只得自备耳塞来保持仪态。这首诗写作的当口可能刚开始流行往充耳上加玉,让佩戴者更加好看。
读着读着,脑中浮现出一个场景:有些害羞新娘,看着时尚的新郎为自己等候,心生欢喜,眉目含情,却只谈他的充耳;也不知她的眼神是不是在两个充耳之间,来回的闪。
让我们也跟着她研究一下新郎的充耳吧。那时棉花未传入中国,绵球、绵絮是由蚕茧表面那些纺不成线的乱丝做的。要做青色、黄色的纩,大概会先将丝绵染色、晾干,然后再拉松,成为绵团。既这么费事,瑱的颜色肯定也经过精心搭配,琼华、琼莹、琼英一定会有区别。那它们是跟充耳同色,还是异色呢?
“华”、“英”的本义都是花,不敢确认色泽,唯一的希望就落到了“莹”头上。
“莹”的本义是玉色,《韩诗外传》说“良珠度寸,虽有白仞之水,不能掩其莹。”大概是指打磨好的玉珠,光润中带点透明,放在水中还是看得见。现在说起翡翠来,行话里还要提提水头,可见“莹”字很可能跟水色有关,这就可以跟青色的充耳对上了,琼莹说不定是青玉。
以此类推,琼华是白玉,琼英是黄玉;它们或许坠在纩下方,闪着微光,这样新娘才一眼看见,写进诗里。
也许含羞带怯的新娘看着它们,暗暗期待着今后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接下来的一首诗也有男有女。
东方之日(齐风)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大致意思:
东方出太阳啊,那个美好的人(是)您,在我的室(内)啊。在我的室(内)啊,踏过我将走之处啊。
东方出月亮啊,那个美好的人(是)您,在我的小门(旁)啊。在我的小门(旁)啊,踏过我已走之处啊。
《毛诗序》说它:“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
可我觉得这也许是光明正大的婚礼用曲。
比如,新娘先在众人的起哄下唱一首《著》,欣喜得含蓄;新郎就直接多了,和一首《东方之日》,在人群中展望婚后的两人世界。
他歌中的新娘也有些害羞,早上打扮好了,先他一步出门;晚上在门口稍作停留,不肯先进去。
西周时燃薪为烛,夜间照明蛮费事的。就算贵族们,平常也多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天色尚好,新娘在门口犹犹豫豫,室中的新郎越看越是欢喜。
这是我习惯的空间,以后有你,我期待它能合你的意。
会这么大大方方唱出来,当时的礼教大概不严;而底下这首诗可能更加大方。
十亩之间(魏风)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大致意思:
十亩之中啊,(采)桑的人往来忙碌啊,走路和您返回啊。
十亩之外啊,(采)桑的人很活跃啊,走路和您去往啊。
《毛诗序》的评论是:刺时也。言其国削小,民无所居焉。
它的逻辑大概是这样的:诗中没有对采桑者使用亲属之间的称谓,作者和采桑者不是一家人。然而他们却一起回去,原因是:国家被人削弱变小,老百姓自己的家没了,只能到别家挤挤,这时代太糟糕。
但诗中看不出怨气,所以后来有人觉得这是贤者的隐居诗。
“桑者闲闲”,望文生义,归隐者不就是想闲一点吗?
“桑者泄泄”,不太好懂,幸亏《诗经》里还有另外两处“泄泄”:“雄雉于飞,泄泄其羽”;以及“天之方蹶,无然泄泄”。
当“泄泄”描写雄雉飞翔时,它是何种姿态,大家各凭本事去猜。
保守点,说这是“鼓翼貌”。飞行中总要鼓动翅膀的,这解释没错,就是说了等于没说。
记录片中常有大鸟滑翔的镜头,千载之上,人同此心,另一种解释:“泄泄”是舒缓的样子。
如果桑者也舒缓松弛,那就是隐者的派头啊。
然而清代的姚际恒先生认为它是 “类刺淫之诗”,因为 “古称采桑皆妇人,无称者”。归隐就归隐吧,一直跟着妇人算什么?这一定是别人作的讽刺诗。
查了一下,姚先生说得有道理。
《春秋谷梁传 桓公十四年》: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祭服。
周朝的天子、王后都要参加劳作的仪式。天子耕过的田,收成的糯米会用来作祭品;王后喂过的蚕,吐出来的丝会拿来做祭服。采桑者确实是女性。
所以方玉润先生打了个补丁:此诗写的是偕妇归隐,合法夫妻,无骚扰嫌疑。
现在网上流行的解释跟归隐无关:本诗描写了一群采桑女愉快地劳动及收工场景。
看来看去,总感觉有点不对。《诗经》里的那些诗,往往貌似简单,细看却藏着变化。这首诗的“十亩之间”和“十亩之外”已经作了对比,作者的行为也不同,采桑者的风格却始终如一,好像说不过去。
再查。
《诗经》里还有一处“闲闲”:“临冲闲闲,崇墉言言”,讲的是战场上临车和冲车,攻打拥有高大城墙的崇国。临车造得比较高,作战时推到城下,士兵在车上攻城。冲车,想来是起攻城槌作用,多半会反复冲撞。那么“闲闲”也许描述的是战车在一条路上来回往复,急速而繁忙。设想采桑女用小筐采叶,装满了,走过去倒入大筐存放,可能来回走好多遍,大概也算“闲闲”。
诗中不见作者采桑,他是外人,只跟着采桑者走来走去;这么理直气壮不帮忙,不是小孩,就是情侣。
最后还剩一个“泄泄”。从“无然泄泄”的上下文看,大概是指事情初露征兆,还没有很大的动静。当“泄泄”前已有了个“无”字,留给它的就只剩下“很大的动静”了,有解释说“泄泄”表示多言多语。
桑园中很忙,采桑女来来回回,作者亦步亦趋。虽乐在其中,但只是旁观,说不了几句。桑者公私分明,下班以后才享受男友相伴的甜蜜,一路上欢声笑语。
上述的各个评论里,《毛诗序》的时代是跟《诗经》最相近的,所以“行与子逝”大概真的是到采桑女家里去。只是《毛诗序》的社会已经保守了许多,大家觉得男子到姑娘家去不太好,因此给它编了个战乱背景,方显得一本正经。不过它跟原文的意境不合,不能服众。等日久天长,礼教越来越严,后世的人就越猜越远。
说不定《十亩之间》的本意,只是热恋中的情侣,抓住所有机会,尽可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