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大观园提对额那段,千百竿翠竹掩映处,某清客提议该叫“淇水遗风”,贾政说“俗”。显然淇水经常被拿来引用,典故应当就出自下面这首诗:
淇奥(卫风)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大致意思:
看淇水边弯曲的地方,绿竹茂盛美丽。有文饰的君子,如切(骨)如磋(象牙),如琢(玉)如磨(石)。庄重威武,显赫威严,有文饰的君子,终是不能忘记。
看淇水边弯曲的地方,绿竹青青。有文饰的君子,宝石垂到耳边,帽子缝合处点缀的宝石象星星。庄重威武,显赫威严,有文饰的君子,终是不能忘记。
看淇水边弯曲的地方,绿竹如堆积。有文饰的君子,如铜如锡,如玉圭如玉璧。宽宏缓和,倚在车厢的两重横木上,善于开玩笑,不是粗暴。
切磋、琢磨,这两个词现在通常都跟学问联系在一起,不过我觉得这诗的第一段和第二段没有讨论内在的品质,而在讲人的外貌。三段文章由远及近,作者远远看见竹林边有车,车上的君子衣冠端正,象雕刻出来的一样,气度威严。走近一点,看到身上的饰品,耳边和帽子上宝石反射着微光、君子依旧摆着架子。直到走到车前,他才展露亲和的一面,靠着车栏跟作者开开玩笑。不是那种威严惯了的人,努力开着玩笑,下面捧场的人尴尬得笑;也不是玩笑开过了头,无视别人的自尊。玩笑开得让所有人都高兴,也不简单哪。
说起世态炎凉,经常就有人抱怨:只认衣冠不认人。不过若是用着好的衣冠,当然希望别人能认一认啦。几千年间,淇水边的竹子时有时无,但《淇奥》却一直被人引用,足以证明夸赞别人的盛装容易宾主尽欢。
另外从诗中可见,在那个时代,体格非常重要,诗中的人物往往强壮威武。下面一首也是这样。
简兮(邶风)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大致意思:
盛大,正要万舞。太阳到了正中,(他)在前列的上头。
高大的人容貌也大,在公侯院子里(上演)万舞。象老虎一样有力,手里的缰绳就像丝带。
左手拿着龠管(吹奏),右手拿着雉羽舞动。红得如同厚赭石,公侯说赐酒爵。
山上有榛树,低洼有苓。(心里)想谁?西方美人。那个美人(舞者)啊,(是)西方的人啊。
这里应该在歌唱一个男性舞者。当时美人不分性别的,不是非女子不可。
第一次看的时候,我觉得“执辔如组”是一种表演形式,手握缰绳,就像京剧里一样,拿个马鞭就代表骑马了。后来又看《大叔于田》,也有“执辔如组”,人家是真的打猎。回头想想,这“万舞”说不定用的是真车马,而且可能四马拉车。,御者必须有能力控制它们,“有力如虎”才能让人放心。庭院不比野外,人员密集。万一马惊了怎么办?表演者们,公侯、观众们都冒着生命危险呢。这硕人此刻一定是万众瞩目,出尽了风头。
马表演完了,牵下去,舞蹈还在继续。《君子阳阳》里是一人吹奏,一人舞蹈。这位身兼两职,边吹边舞,于是公侯赐酒。
另外说一句,这个西方美人指的是邶国的西面。山西、陕西都是西,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赫如渥赭”,红光满面,突然就想起了关公。说不定此美人是山西人?
上面两首夸的是男性,接下来说一首夸女性的。
硕人(卫风)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大致意思:
高大的人身材修长,穿着锦衣外披麻布罩衣。(她是)齐侯的女儿,卫侯的妻子,东宫太子的妹妹,邢侯的小姨子,谭公是她的姐夫。
手象柔嫩的白茅芽,皮肤象凝结的油脂。头颈象蝤蛴,牙齿象瓠瓜的子,额头象蝉一样宽广,眉毛象蛾须一样细长,巧笑倩兮,美目顾盼。
修长高大的人,在农郊停车。驾车的四匹雄马很强壮,红绸缠饰在马口两边的嚼子上,雉羽装饰在车棚。大夫早点退朝,不要让国君操劳。
黄河水浩荡,向北流去有声。设网入水作响,鳣鱼鲔鱼拍水的声音也很清晰。河边的芦苇荻草长得很高,随嫁的众姜姓女子高大,从嫁的臣仆们勇武。
如今形容美女,还是经常引用: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现在不太强调美女身材高大,但香港以前几个大美女都不矮: 关之琳170cm,李嘉欣172cm,王祖贤172cm,林青霞168cm, 相对的,刘德华170,梁朝伟也是170左右,郭富城应该还不到170,张卫健更矮一点。可见在欣赏美女上,港人大有古风。
看到过一种说法,一米七左右的人才可能兼有细腰和长腿。矮一点的只能有一样:腰细了,腿就不够长;腿长了,腰这儿就有点直上直下,因为五脏六腑总得有足够的空间来放。大美女、大美女,美女要大。
诗中的大美女是庄姜,这首诗的来历《左传》上也有记载。
隐公三年
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
卫庄公娶了庄姜作为妻子,美丽,然而没有孩子。卫庄公后来又在陈国娶妻,陈国的陪嫁女子生了卫桓公,庄姜把他作为自己的孩子。
虽然书上写这首诗是卫人作的,但诗只写到送嫁到卫国国都为止,并没有写婚后的生活。如此看来,这诗倒象是齐人写的,由卫人传唱。
庄姜跟卫庄公不睦,诗里的第三段就有征兆:齐国人走了近九百里路,好不容易到了朝歌郊外歇息。卫庄公应该在此迎接的,结果远客来了,主人却不在。等人去通报,顺便掸却一路风尘,整理一下行头。门面都装饰好了,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于是庄姜干脆带了众人直入朝堂,把卫国大夫们都赶走,走完结亲的步骤。
编一个故事:这次娶妻主要是政治因素,齐国有利可图。卫庄公其实不太想娶,只是碍于齐国势力大,不得不娶。所以他假装醉心事业,拿着工具人——卫国大夫们当借口的,在朝堂上磨蹭,新娘都来了也不去接。齐国人自己知道是逼着人娶,所以找个名作家随队去写首好诗,要求他极力描写新娘是如何如何美丽,然后就一大群人过去合作了。卫庄公非暴力不合作,庄姜侵门踏户,直接上门砸场子。诗里的最后一段在说除了庄姜好看,还有好多的陪嫁女子呢。顺便也暗示一下:我们齐人多势众,随时可以沿黄河再上来一波。
庄姜过来,在卫国应该是有内应的。卫庄公不合作,自有别人合作。从卫庄公那里分权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当然是妻子庄姜啦。所以迎亲的步骤必须要完成,卫庄公不肯也得肯。
仪式完成,其它都无所谓。卫庄公坚持不跟齐国人生孩子有什么要紧,庄姜去抢一个陈国人的娃过来当继承人就成了。诗歌也得唱,齐国人不唱了,卫国人接着唱。于是卫庄公越看姬妾的娃越顺眼,独宠公子州吁,宠到他最后起了反心。上一辈的恩怨投注到孩子的身上,真的容易出问题啊。
滚滚黄河北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独留美女传唱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