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金色·黃河
灰色的吉普像匹神駒,馱著她一家四口從杭州出發,不吁不喘地跨長江、越淮河,此刻在泰山的俯視下來到濟南城的南部,欲穿過泉城的右腋,盡早到達山東半島的東北角——煙臺。不想剛踏進泉城的南門檻,汽車就陷進了經街緯路織成的羅網中。儘管它左沖右突、奮力掙脫,無奈網維越收越緊。開車的先生怒如困獸,可没用!泉城像有意似的,不是緯向大改道就是經向腸梗塞,總將車首扳向北方,吉普車只好放棄掙扎,乖乖擠在長長的車龍裡,一步一頓,朝聖似地向北挪動。
她抱著女兒,和六歲的兒子坐在車後排,合著一步一頓的節拍心中忐忑。正午的冬陽高懸在泉城的上空。這天正好是聖誕,也是女兒滿百日。看著街上的燈飾她想:耶穌究竟是傳說還是確有其人其事?如果真有其人,人怎能死而複生?復活的耶穌如今在哪兒?如果只是傳說,為何紀元以他的誕生為始?--做時間之主,那是多少帝王夢寐以求而不達之事。
“媽媽,什麼時候有飯吃?”兒子有氣無力地問。
“不堵車就快了。”她說了句廢話。
“早知這樣,窩窩頭也吃。”小男孩夢囈般後悔。
昨晚十點多,他們才投宿臨沂。今天吃早飯時,太陽還没醒來。面對窩窩頭白稀飯加一個煮雞蛋,小男孩的眼皮耷拉成加菲貓,半天回不過神來。
“媽媽,我不想吃這些,你隨便給我一個奶黃包吧實在没有,叉燒包也行。”這小老廣大概認為,叉燒包是最不好吃的東西,理應到處都有。
“對不起!這裡只有這些。”
“那我不吃了。”
“不行,起碼把稀飯和雞蛋吃掉。”看他的吃相,比愚公移山還艱難。他勉強咽了幾口就堅決地說:“我不吃了!”
“隨便你,但你肚子餓,我一點辦法没有喔!”
他滿不在乎。没想到碰上堵車,這回真正嘗到了挨餓的滋味了。幸好,女兒仍在她懷裡酣睡,小寶貝先別醒來,不然吃不到奶一定哭鬧,小娃娃可不聽解釋。而她早上吃的稀飯、窩窩頭,早就製造不出鮮奶——自己尚且缺乏能量,遑論乳汁?她在心裡默默祈求。
吉普車緊跟著一輛大客車,大客車像受驚的墨魚,不斷噴墨想要逃遁,吉普車只得忍聲吞氣,頗有點落難英雄的無奈。不知過了多久,墨魚噴出一腔污濁惶然西拐。吉普車破墨而出,三條大道分左、前、右豁然在面前。灰鋼馬立刻來了精神,頭向右一擺吐氣奮蹄,脫網東馳。街道兩旁的餐館一家挨一家,排著隊來刺激他們的腸胃,剛脫羅網,怕又重陷牢籠,他們一意策馬揚鞭,斷然甩下泉城,直到確信城中的經緯再不能把他們捆縛,才停到路邊一家小餐館,卸鞍歇馬,急祭五臟廟。
午飯時間已過,店內還有十多位客人就餐。一對中年男女正在忙碌,看到他們進來,男人連忙放下手頭活,快步過來殷勤接待。倒茶招呼後問:“你們要不要來一條黃河鯉魚?今早到的,剩兩條了。”他擡手指指立在牆邊的大玻璃水箱,裡面游著一大一小兩條鯉魚。
“真是黃河裡的?”
“絕對!你看,金鱗紅尾紡錘身。”
“好!衝“黃河”兩字就該試試。來條大的!”
“行!請稍等。”他轉臉向女人說:“嗨!快剖魚。”
她抱著小孩,坐到椅子上環顧四周:店裡擺著七、八張方圓各異、大小不一的桌子,十幾個男人分兩桌就餐。一桌人在劃拳喝酒,另一桌人在打瞌睡或發呆,滿桌杯盤狼藉。她轉過臉,看女人拿起抄網,走到魚缸邊撈起那條稍大的鯉魚。
“黃河斷流,受污染,鯉魚快絕種了。能吃上是福氣。”女人像是在跟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廚房和餐廳隔著一堵牆,牆上開了一方小窗,魚缸就立在窗下,女人剖魚的側面正好鑲在窗裡。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她靠在椅背上,念古樂府充飢。“這鯉魚的肚子裡可有尺素?我是誰,敢勞鯉魚傳書?”水箱裡剩下的金鱗赤尾不安地游著,不時把嘴巴對著她使勁唼喋,像是對她說話。
“嘟——”先生的手提電話又響了。“喂,哦!陳廠長你好,我們現在剛出濟南,對!堵車,晚上恐怕來不及,對不起!明天見。”
魚,你想說什麼?你想黃河了?是想河底的水草,河中的泥流,河面的皮筏,還是河邊的野渡?你想三王五帝、女媧大禹,還是和番的文成、抱琴的昭君?是想源頭的清泉,還是濁流上的茫茫蒼天?
“嘟——”先生的電話響個不停。“喂,魯先生您好,什麼?貨要延期?延到什麼時候?一月下旬,為什麼這樣?真要命……”
她看到先生的額角開始下雨了。他手提電話的信號網絡,大概是跟西伯利亞的寒流、太平洋的熱帶氣流聯通的,寒流熱浪通過他的耳鼓刺激他的神經,令他的臉容越來越變得陰晴不定。
鯉魚不會冒汗,不然,身上的鱗甲早該全扒掉了。她看見缸裡的鯉魚頭,頭頂有一道深深的傷疤,身上的金鱗也掉了好幾片,她想到《三國》裡的夏侯勇士。“英雄,你在帶給我黃河的信息嗎?如果是的話,那信息在哪兒?在鱗甲?在尾巴?還是在頭上的傷痕裡?”她發現和魚說話真的能抵擋飢餓。
鯉魚張鰭搖尾彷彿在說:“都是,你得仔細解讀。”牠不時停下來,睜著圓眼看著她,像問:“找到了?弄懂了?”
先生又在撥電話,寒流熱浪將順著無形的網維,讓另一些血管暴脹,另幾顆腦袋冒汗,另幾組神經失調——只要一機在手,人就成了網中之魚了。
嗯,信息應該是鱗紋。黃河流水的刻刀,已把華夏五千年的歷史文化,刻進了鯉魚的每片鱗甲。每條鯉魚都是領帝命的信使,來給每位炎黃子孫傳書。這鱗書應該橫讀?豎讀?還是順流看?逆流覽?黃河之水天上來,彎過一灣又一灣,九十九道河灣,豈止九十九個古戰場。魚,你頭上的傷痕,可是八千里路雲和月、一路過關斬將的艱辛印記?你的鰭、尾全赤,莫非沾滿了古戰場上流不盡的英雄血?脫掉的金甲,你可記得失在哪道秦關?落在哪個漢隘?它們記錄了什麼?是黃河斷流,災民遭殃,還是黃河由清變濁的歷史?是一千多次改道、無數次決堤的慘狀,還是記錄著蚩尤大戰、《孟子》、《春秋》?
“嘟——”,先生的電話鈴聲糾纏不休,四季在他臉上不斷更迭,眼神中滿是尋不著去路的迷惘。他老說,一機在手連做夢也没了自由,像一只風箏,手機號碼就是牽在他人手中的線。扯線的人越多,他就越感孤獨;舉杯的“兄弟”越眾,內心便越感空虛。
“菜來咯!”店家歡快吆喝。
小男孩鼓起腮幫子,美美地饕餮飯菜。兒子對吃飯迸發出如此巨大的熱情,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飢餓的身體猶如斷流的河道,不但自身乾枯,更不能哺乳後代。
水箱上方的牆角,一只小蜘蛛在結網。偉大的蜘蛛,僅憑微風就能在空中佈下天羅地網,捕捉生命。“我們也在結網。”鯉魚好想知道她想什麼,“噗”地噴出水泡,像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看了一眼游動的鯉魚。“是很可笑!我們用文化、宗教、傳統、健康、時間、親情做網絲,結一張無形的網,去捕捉孔方兄,與此兄為伍,以此兄為榮,以此兄為自己生命的目標和全部。忙啊忙,忙得難以擡頭看一眼網上的天空。不是麼?我們縱馬奔馳一路北上,卻無暇賞太湖之浩渺,識高郵之纖細,聽長江之號子,頌黃河之古風。無心攀泰山之肩膊,撫至尊之額角,更不會哀淮河之無常。此刻,黃河如年邁的母親在咫尺呼喚我們,但我們充耳不聞,爭分奪秒奔向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人舉杯把酒,稱兄道弟,然後明計暗算、錙銖必較。”
“鯉魚很清甜。”她說。
“是的,真難想像,一碗水半碗泥的濁流,竟能養出如此斑斕美味的鯉魚。”
“聽起來滿有詩意;你的電話很久没響了!”
“電用光了。”
“正好,你抓緊時間歇一下。”
“不歇了,吃完抓緊時間趕路吧!”
神駒再踏征程。小女孩大概是嗅到乳香,適時醒來,大口大口地吸吮乳汁。
“這麼下去,我真怕自己也會‘没電’。”先生忽然說。
“有什麼辦法呢?唉,無奈的商海,魔鬼的金錢。”
“才不!那是人拿它們做自己墮落的代罪羔羊而已。”
她說了聲“是的”繼續想:誰能像那鯉魚,雖身處污流仍可一身錦繡?想到魚,那金鱗赤尾、遍體鱗傷的鯉魚彷彿又在她面前搖鰭展尾,嘴巴唼喋...。王國維說:常人奮鬥的三步曲是--追求、滿足、幻滅。是的,我們只會追逐錢財、獵奇樂海,滿足穿名牌、住豪宅,卻讓精神流浪,最終豈能不幻滅。都說:人生如書,我們的書幾乎頁頁空白——知識的空白、文化的空白、思想的空白、精神的空白——那都是生命的空白!
“嘿!你說人生像什麼?” 她問。
“像河流吧!”
“那你現在是不是處在沖飛瀑、搏激流的階段?”
“或許是,但我不想一生都這樣。我希望自己能早日到達容雨滴、納涓流,坦蕩、寬廣、從容不迫地流向大海的階段。”
“從商也能練此境界?”
她見他一臉的不置可否,便問:“你不是神往陶潛的桃花源嗎?”
“桃花源太奢侈,給我一片東籬白菊就知足了。”
“只怕到時你會眼看南山,心馳商海,身在曹營心在漢。”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心有江河,自可揚帆。有東籬南山,我哪有心思理會曹漢?”
“看來你已有決定?”
他淡淡一笑。
好個心有江河,自可揚帆!彷彿,那五千年的金色河流已在心中奔騰!
金色的斜陽鋪滿寬闊的柏油路面。吉普車在歡快地奔馳,向東,向東,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