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6(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2-08 10:09:40) 下一个

接上期      

                  6

        一月初,唐唯楠打彎弓已有八九分準頭了。這天,他打到了一隻野兔興沖沖拿回袁家。宗叔宗嬸既高興又犯愁。在家裏煮又怕噴噴肉香招來嫉妒惹出麻煩,全村人想肉都想瘋了。可不在家裏煮難道生吃不成?唐唯楠拎起兔子說:“不用愁,我上山把它烤熟再拿回來。”

        宗叔說:“你乾脆帶上阿草,你們先吃好,帶點回來給我們,這樣更保險。”

        唐唯楠取出友姐給他的飯盒,和阿草上山找了個地方,自己撿柴生火,讓阿草到溪邊清潔兔子。

        長久不知肉味的阿草興奮得忘記了羞澀,竟然鳴哥前鳴哥後,大大方方和他說起話來。

        兔子烤熟後,唐唯楠先把一半放進飯盒裏,然後在另一半上撕下一小塊塞嘴裏,餘下的都給了阿草。阿草也不客氣,一邊津津有味地大吃,一邊說:“鳴哥,下回帶點鹽上來,先醃一醃味道更好,有酒就更帶勁。”

        “你會喝酒?”

        “嗯,從沒醉過。你呢?”

        “我不會,部隊禁止煙酒。”

        “出奇。不會抽煙喝酒,算什麼男人。”

        唐唯楠只是笑笑。

        “你怎麼會想起用彎弓打兔子的?”

        唐唯楠指指自己的腦袋:“會用腦子的,算不算男人?”

        阿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看,那邊有人。在草叢邊,那棵樹下。”

        阿草停住咀嚼,順著唐唯楠的定神看了一陣:“哦,是瘋婆子。嚇我一跳。沒事,她上山找野果吃。”

        “她沒有家人?”

        阿草搖搖頭說:“說起她真夠慘的。我們這條村都姓袁,只有他家姓譚。本來也相安無事的。土改時,他們家定了個地主,男人給槍斃了。她有個兒子,幾年前和她劃清界限,跟幾個人出去了,至今沒回來。兒子走後,她就瘋了。這幾年,她就靠到處撿東西吃過日。她年輕時長得很好看的,現在,像只鬼。”

        “哦,原來是這樣。阿草,原來你的話也不少。我原以為你是個悶葫蘆。”

        他這麼一說,阿草又恢復原樣。匆匆吐掉嘴裏的骨頭,擦擦嘴巴說了聲:“吃完了,我走了。”說完也沒理他的反應,轉身下山走了。

        唐唯楠以為她生氣了就連忙拿起飯盒攔住她:“對不起阿草,我隨便說說的,你別生氣。這個你帶回家,留神腳下,別摔倒了。我等一下再走。”

        阿草默默接過飯盒。從來,這裏的男人只知道喝酒抽煙打女人,那裡會因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向女人道歉?女人在男人的眼裡狗屎不如,男人那裡會在意女人摔倒不摔倒的?她不覺回頭,看了看唐唯楠的背影。

        阿草走後,唐唯楠向著瘋婆子走去。遠遠看見她仰起頭看著樹上的果子,嘴唇不停地在動,當發現自己時立刻張惶失措,亂竄亂藏。他只好原地站著,不斷對她點頭微笑,做手勢示意她別害怕。過了一陣,見她安靜下來,他慢慢靠近果樹,掏出彎弓把樹上的野果打下來。瘋婆子裂開豁嘴,高興得手舞足蹈,撿起果子吃了起來。唐唯楠把果子撿起,堆成一堆後舉步要走,剛走兩步又馬上回頭,撿起果子塞滿自己的衣袋,剩下幾個給她才開步下山。回到村裏,他先轉到瘋婆子家,把果子全部放在爛榻上。

        自打山上回來,阿草又開始躲避唐唯楠了。從前,她是因為彼此陌生而害怕面對,現在卻是因為一種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一直以來,她只要把自己的手指頭放在門牙中間專注地咬,內心就會平靜下來。可如今不行,無論怎樣咬,心裏眼裏都驅不走一個人。他溫和的神態,慈善的笑容,好看的牙齒,寬大的肩背一切一切老在眼前晃動。以前躲避是不想見人,今天躲避是為了偷看一個人,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好男人。她時常躲著,眼睛心思和身體也像一把的彎弓,明明是往後拉,目標卻在前頭。但她不能放手,她知道石子一旦打出去,自己想要的東西不但得不到,反而讓自己受害更深。她不知該怎麼辦,她沒有一個貼心的姐妹可以傾訴,更不能對父母說。她只好躲起來哭泣,咬指頭。這世上,再沒有男人敢要自己,我是孤憐命掃把星,註定要孤獨終老。我命臭命硬,尅死了爺爺和兩個哥哥。方圓幾十里,無人不知我是煞星,誰也不敢娶我,連父母也怕我恨我。幾個月前,媒婆試著向鄰村一個腳殘的後生保媒,那家人一口回絕。連一個廢人都不要我,何況是他?家鄉遭了災,他只是暫時逃荒而已,有一天他一定會走。她恨自己命焦,哭自己命苦,她什麼也不想做,只想狠咬指頭令自己平靜。自他來了後,家里的粗活我就沒做多少。從來沒人在意我的手,可他在意了,看見我咬指頭他就來勸我,有時還拉開我的手。以前的日子不好過,眼下的日子更難熬。從前沒人關心沒人在乎也沒什麼想頭,可眼下,老天讓我看到希望卻又捏斷我的希望。我還不如死了乾淨。

        隨著院子裏石料的增加,袁宗彎了多年的腰杆又挺了起來。看著唐唯楠取石料的樣子,他知道這後生沒騙他。加上三天兩頭肚子裏填進些肉,流失多年的氣力也回來了。他不再只會窩在廚房裏抽悶煙,有空就圍著石碓轉悠,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村裏的小孩都喜歡和解放軍叔叔玩,他們都知道,叔叔和小軍最親。確實,唐唯楠和小軍玩起來,有時就像個大小孩。小軍很聰明,知道什麼時候才找叔叔玩。這天午後,小軍跑來,看見叔叔坐在院子裏學抽煙,正被煙嗆得直咳嗽。他連忙跑到叔叔背後,幫他拍背。嘴裏很老成地教導他:“哎,你別使勁別猛抽,要一小口一小口慢慢來。學抽煙不能急的,啊。”

        咳過後,唐唯楠把他放到膝蓋上:“老煙鬼。看你,滿十歲了才這麼點大。”

        “就是,他們都說我先天不足。我媽老說我長智不長肉。”

        “人家七歲都上學了,你還蹲家裏。一定是學校嫌你個小不收你。”

        “才不呢。是我媽怕我被人欺負才不讓我去上學。媽說等我長得再壯一點,就讓我上了。可我覺得我已經夠壯的了,不信你看。”他伸出瘦不拉幾的手臂,使勁彎了幾下。“前幾天我做了司令,他們都要聽我的。”

        “呵,厲害。報告司令,敬禮。”

        小軍連忙板下他的手說:“你是司令的師傅,不用敬禮。”

        唐唯楠敲敲他的腦袋:“小鬼頭。”

        “叔叔。你要多教我些招數,到時候看誰敢欺負我。”

        “呵呵,我教你東西,可不是用來打架欺負人的。人跟人要和好,老想著逞強打架,我不教你了。”

        “我不明白,不打架學這些幹什麼?”

        “鍛煉身體呀。你看你這麼瘦,打打拳練得壯一點。光想著打架,那叔叔到處打人,你說對不對?”

        “嗯,不對。叔叔,你會不會撒謊?”

        他想起自己又叫余鳴便渾身不自在。“叔叔不喜歡撒謊。你為什麼這樣問?”

        小軍烏黑的眼睛朝四周轉了一圈,把嘴巴湊近叔叔的耳朵小聲說:“他們都在說,其實你是不敢娶草姐,才推說沒證明。你怕她命硬尅夫。”

        “你聽誰說的?”

        “村裏人都這樣說。她的兄弟都叫她尅死了,好多人都怕她避開她。不騙你,我也怕。不如我們到山上去。”

        “叔叔在這裏,你不用害怕。草姐不會傷害你的。告訴我你都聽到些什麼?”

        “我也說不清楚,聽大人說,她尅死了爺爺和兩個兄弟,大人都不讓小孩子親近她的。”

        “小軍,叔叔不相信這些。這是迷信,你別跟他們一起亂說亂傳。這樣會害死人的知道不?”

        小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叔叔今天還有事做,有空再教你,你先玩去。”

        小軍敏捷地溜下來,站在地上雙腿一併“敬禮!我走啦。”

        第二天早上,唐唯楠攔住要出門的阿草:“阿草,兩天沒吃肉了,我們上山去?”阿草搖搖頭。“你不想吃肉?”阿草還是搖搖頭不說話。“搖頭有兩個意思,一是不想吃,二是不是不想吃,你是哪個?”

        “第二個。”

        “那你為什麼不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是我惹你生氣啦?”

        “沒有。”

        “既然我沒惹你生氣,你也想吃肉就得去。我有事要問你呢。”

        阿草再沒力量堅持,只好乖乖跟他上山。一路上,她要麼自己快步走在前面,要麼遠遠落在他後頭。烤獵物的時候,他叫阿草過來。

        “阿草,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爺爺和兄弟是怎麼死的?”

        阿草還是不吱聲。還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我知道,大家好像對你有偏見。”

        阿草聽了又不自覺地把手指伸進嘴裏。他走過去,伸手拉開她的手說:“不要咬,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沒辦法的,這是命,天生的,誰也解決不了。”

        “那你也承認是自己的罪過?他們是你害的?”

        “不承認又能怎麼樣?慣了。你別再說這些,我好煩。”

        “我知道被人冤屈的滋味。不管我能不能幫你,你當我是你哥也好,朋友也好,說出來總歸舒服些。”

        “我沒有朋友。”過了一陣,阿草才幽幽地說:“從小,他們就說我命不好,沒人和我做朋友。”

        “宗叔宗嬸怎麼想?”

        “他們巴不得死的是我。”阿草的眼淚流了下來。

        “別這樣想,誰會希望自己的兒女死去。”

        阿草光流眼淚不吭聲。

        “我和你哥的年齡,誰大?”

        “他是四八年的。”

        “那我比他大四歲。他幾歲走的?”

        “十二歲多。記得那天晚上,他先是叫肚子疼,阿叔阿嬸以為是吃野菜吃壞的就灌他喝水。誰知喝下不久,他就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阿叔阿嬸一再盤問他吃過什麼,他說吃了玉米,怕大人責罰不敢說。那時地裏的玉米剛灌漿,阿叔阿嬸聽了直跺腳,問他吃了多少,他說好多,拼命吃的。到了下半夜他不停地慘叫,没到天亮就……那樣子很嚇人,肚子漲得像個大冬瓜。”

        “為什麼他要拼命吃?”

        “餓的。在他之前,村裏已經餓死了不少人。那時聽得最多的是誰家死了誰。我記得我哥長得很壯,力氣很大。八成他扛不住餓,不知厲害才送了命。阿叔阿嬸不敢聲張,只推說是吃錯了野菜趕快把他埋掉。他們怕政府查出,說是偷竊行為,死了兒子還要賠償和挨鬥。”

        “你弟弟又是怎麼一回事?”

        “六六年底,外面來了兩個男青年,說是串聯到深山的紅衛兵,要帶山裏的年輕人去北京見毛主席。還說做毛主席的客人不花自己一分錢,沿途吃喝拉撒全部國家包辦。我弟弟和村裏的年輕人聽了都跳起來,爭先恐後嚷著要去。村裏的大人都不相信,但又不敢得罪紅衛兵,只得暗地裏管牢自家的小孩。最後,還是有四個人被他們拐走了。大半年以後,有兩個人回來,告訴我們,我弟參加武鬥犧牲了。另外一個不知下落。他們帶回來一隻弟弟用過的行軍壺。阿嬸本想把它和弟弟的衣物埋掉,後來看看家裏實在需要這只行軍壺就留下,沒埋掉。”

        “就是掛在廚房牆壁上的那只?”

        “嗯。開始時,阿嬸抱著它一天到晚哭個昏天黑地,不許別人碰它。過了好久才慢慢想開了。”

        “你記不記得,他們什麼時候開始說你命硬?”

        “很小。是我爺爺先說的。我五零年底生的。出生不久就搞土改,我家劃了個富裕中農。我爺爺不忿,家裏就一張犁半頭牛一頭豬,離富裕遠著呢。”

        “半頭牛?”

        “和二叔家合養一頭。他去找土改隊論理,人家說定你什麼就是什麼,再鬧給你升級。他想不開,不久就病倒了。這裏的人病了,一是自己熬,熬不過就死;二是找人算命。那算命的說我命硬,腳頭不好帶來的災禍。爺爺不久就死了。”

        阿草越說,聲音越低。唐唯楠靜靜地聽著,不勝唏噓。

        “聽你這麼說,他們的死與你毫不相干。找個機會,我對宗嬸說說。”

        “不要說不要說。”

        “為什麼?”

        阿草沒回答他,只是把頭埋進肘彎裏哭。她想光說有個鬼用,除非你不走。哪天你一走,我的日子更難過。可這話她說不出口,唯有痛哭。看著阿草一聳一聳的肩頭,唐唯楠有點不知所措。幸好東西烤熟了,他用肘彎推推她,把烤肉遞過去。阿草抬起頭抹幹眼淚,接過東西狠命地嚼。唐唯楠不時提醒:“慢點吃,慢點。”阿草好像沒聽見,吃完後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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