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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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唐唯楠坐在屋後的土坡上,心懷感激地看著眼前一切。遠處的山脊鍍上一線金邊;廣闊的原野披滿了霞光,流過村前的小河蕩著金搖著銀,熠熠生輝。微霞,你也看見了,這小山村多麼秀美。假如我們一起在這裏生活,那該多好。無意間,他發現阿草幾次偷看自己。經過幾天相處,她雖然還不敢和他說話,也不敢正眼看他,但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神經質地躲避他。她身材高高瘦瘦,像竹竿一樣,眼睛很大,卻沒什麼光彩,蠟黃的臉皮,枯黃的頭髮,整個人看去,恰是一株趕上開花年月的敗竹。她是嚴重缺乏營養,因為自己,今後幾個月,她會更餓了。一隻小鳥停在頭頂的樹枝上,“吱吱”叫了兩聲,然後拍拍翅膀“呼”地飛走了。他看著小鳥若有所思,怔怔出了一陣神後,臉上露出了笑容。
晚飯時,他問宗叔政府是否允許上山打獵。宗叔沒有氣地說:“哼,打個屁。槍一早都給繳了。大煉鋼鐵時,連祖宗留下的兩幅捕獸夾也硬要捐了。雞,只准養五隻,其餘的家禽、牲口一律不許私養。自家沒有半寸自留地,一塊泥巴都是公家的,連吃一根菜,都要先交足了公家,剩下的才有吃。”
想起祠堂宣傳欄上的標語“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割絕資本主義的尾巴”“反對三自一包自由化”,唐唯楠不禁噓了口粗氣。
宗叔抽了幾口煙繼續說:“從前,這一帶的人忙完了秋收,提著獵槍到山上兜他幾圈,什麼肉沒有?加上自家養些禽畜,那日子別提多滋潤。現在,看著滿山亂跑的野兔,獐子,狍子,還有天上飛著的黃春,大家只能乾咽口水。”信任,使袁宗把積在心裏的話掏了出來。
唐唯楠聽著沒說話,只是輕輕地點著頭。
再次見到小軍時,唐唯楠說:“你不是想跟我比賽打彎弓嗎?可我沒有啊。”
小軍掏出自己的給他。
“這麼小,還沒用力它就斷了,不行。”
“那你做個大的,我家有的是皮子。”小傢夥說完,一溜煙跑回家拿來一段橡皮。
“叔叔,夠不夠?”
唐唯楠用力拉拉,“行,等我練好,我們就正式比賽。”
之後,他每天不是上山砍柴就是和宗叔一起去採石。空閒下來,他就躲起來,拿出當年練槍法的勁頭練射彎弓。很快,一個多月過去了。
這天傍晚,他照例坐到屋後的山坡上相伴晚霞。初冬的晚風涼而薄透進衣襟。落葉新鮮的腐味,混著煙囪冒出的柴草焦香和醃菜的鹹香味,一陣一陣拂面而來,他不禁神思飄拂。我是誰?我現在身處何方?大家都叫我“余鳴”。余鳴是誰?是我嗎?爲什麽我會憑空落在這個毫無記憶的地方?我原本叫唐唯楠,可我拿不出任何證據,證明我是唐唯楠而不是余鳴。連自己的名字都靠不住,我還能做些什麼?他沮喪地靠在石頭上仰望天空。一行行飛鳥浮在藍天下,串成了一組組省略號。那虛虛空空的省略號空出了前頭,省去了結尾,只剩下一個個無意義的點點在空中浮著。浮著。就像我,找不到過去,也看不見將來,龜縮在這山旮旯見一天活一天。我真是懦夫!蠢材!又一陣醃菜味飄來,他想起了媽媽。從前到了這個時節,媽媽也會做些醃菜,那個味道和現在的一模一樣。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只依憑虛無縹緲的氣味牽引著嗅覺搜尋記憶,尋找自己,尋找母親。媽媽今年還會做醃菜嗎?想到母親,他的胸口陣陣發痛。這段日子,他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想到母親。“媽媽,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資格求你原諒我這個不孝子。”他在心裏千遍萬遍地重複這愧語,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叔叔,叔叔,大事不好啦。”他猛地睜開眼,看見小軍驚慌失措地跑上來,隔著老遠就叫嚷。
“出什麼了?”
“叔叔,不好啦,有人要殺毛主席。”
“誰?”
“林彪。我爸剛從縣裏開會回來。你聽,他在敲鑼叫大家去開會呢。”
仿佛被人猛敲一下,唐唯楠的腦子“嗡”的一響。看來,看守所那個老人說的不是瘋話。
“你爸有沒說是什麼時候的事?結果怎樣?”
“我不知道,記不清。你去開會不就清楚啦?”
唐唯楠很想去開會,但想想自己的身份就搖搖頭說:“我不太方便。”
“那我去,聽了告訴你。”
靜靜的村莊隨著鑼聲騷動起來,大家都放下正在醃制的蔬果匯向祠堂。
這件事究竟鬧得多大?是否會影響到自己?我該留神,做好走的準備。他回到袁家,把自己的物品攏成一堆,坐在黑暗裏等著。冷冷的黑夜,把時間、空氣一切一切都凍住了,包括他身上的血液。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遠處才傳來人聲,他的血液隨即驟然升溫,心鼓“咚咚”擂響。他豎起耳朵,聽到如常的腳步聲和透著惶恐的說話聲。
“宗叔,會上說什麼?”他迫不及待地問。
“說林彪一向要害毛主席,被毛主席戳穿了。九月十三號想投奔蘇修,結果在一個叫叫叫‘暈到發汗’的地方摔死了。”(廣東話“都”、“到”;“ 溫”、“ 暈”同音)
“是溫都爾汗。”阿草糾正父親。
“我說不好,要你來糾正?”
“明明是你說錯了嘛。”
“錯了又怎麼樣?誰叫那些個名字古古怪怪的。他和老婆孩子,還有他那個反黨集團一起,全部死光。”
“九月十三號的事,現在才傳達?”
“有什麼出奇,新聞來到這裏,統統變舊聞,老聞了。”
“除了傳達消息,有沒有其他說法?”
“沒有。”
唐唯楠暗暗松了口氣,但他還是提醒自己別大意,要留神周圍的一切。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