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8(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2-14 11:54:13) 下一个

接上期    

      8

        臘月初八那天,袁宗提早捆好兩擔柴,墟期當天一大早,他和准女婿一人一擔,帶上阿草趕墟去了。自進村以來,唐唯楠第一次走出袁坑村。路上,他問袁宗:“宗叔,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可以賣柴?”

        宗叔說:“哎,年紀大了,又要上山砍,又得挑去賣,沒那氣力。我算九分勞力,如果我砍柴去賣,人家就會說我出勤不出力,留著力氣搞副業幹資本主義,還有什麼投機倒把,這些罪狀大呢。再說,兒子都沒了,日子沒了奔頭就懶得動,過一天算一天得了。”

        進入墟場,唐唯楠不自覺地低下頭,處處留心牆上黏貼的紙張,他怕看到自己的通緝令。也許是心虛和神經過敏,他總覺得墟場上的人都盯著自己。他真擔心忽然冒出個熟人認出自己。宗叔說:“我守柴擔等候買主,你們辦貨去。”他和阿草走東串西,不消半個小時就買好了東西。墟場不小,到處都能看到一些不像農民打扮的人。買完了東西,阿草還要到處逛,唐唯楠拉著她往回走。

        找到宗叔時,柴已經賣掉一擔,宗叔正和一個買主商談剩下的那一擔。唐唯楠在旁邊聽了幾句明白了:買主挑不動柴擔,想多給五分錢,讓宗叔幫他挑回家。於是,他上前問買主:“你家在哪?”

       “離這大概兩三里地。” 買主說。

       “好,我幫你挑。”

        他讓宗叔和阿草先回家,自己挑起柴擔,跟著買主走了。

        買主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身材瘦小卻很健談。看著唐唯楠挑著柴擔健步走著便感歎地說:“年輕啊多麼好。我年輕時,急行軍蹲雪窩,扛槍打仗沒事一樣。一轉眼,挑個一百來斤就累趴下。”

        “你打過仗?”

        “打過。去朝鮮,我是志願軍。”

        “哦,我看你像個城裏人。”

        “算半個城裏人吧。轉業後,我分配到這裏的為民民用機械廠當個科長,是個國家幹部,領工資吃配給的。”

        “哦,原來這裏有個工廠,怪不得有那麼多像你這樣的人。”

        “小夥子,你住哪個村的?”

        “袁坑村。”

        “那地方離這有點遠,但這一帶的人都知道這個廠的,你不知道?”

        “我新近來落戶的。同志,你們廠有多大?”

        “好大,統共兩千多人。”

        “需要買柴草的人多嗎?”

        “不少。雖然挨著大山,廠裏也常常組織燃料回來供應,但老是供不應求。好多老弱病殘,都吃不消自己上山砍柴,碰上這些年生產任務緊急,經常加班加點,買柴燒的人很多。”

        “同志,買賣柴草,算不算投機倒把?”

        “按理,倒賣商品從中獲利才叫投機倒把。不過,一牽涉到買賣這真不好說。要我說,賣柴是農民兄弟支援工人階級的舉動,沒有柴草就不能做飯,吃不上飯就不能建設社會主義。哎,反正,這麼多年來,我們都要靠農民兄弟供應些柴草,好像沒有因為賣柴被抓的。”

        唐唯楠來了精神。“同志,如果我把柴挑到你們廠裏去賣算不算違法?”

        “從來沒人嘗試這樣做過,大家都習慣在墟場交易的,我回答不了你。要麼你先試試看。如果違法,馬上就會有人去干涉你。要我看,大家不用等墟期,專門趕墟就買到柴,應該更加歡迎你。”

        到了廠門口,買主讓唐唯楠把柴放下。唐唯楠說:“沒關係,多兩步路,我幫你挑到家裏。”

        那人指指大門上的牌子,“非本廠人員不得內進”。唐唯楠明白了,放下擔子收了錢,向那人道別後往回走。

        自己沒身份沒口糧,以後把柴送來這裏,他們給錢也行,給點糧食也行,我可以幫補家計了。一路上,他腳步輕鬆心情興奮。雖然剛才那人說的話滿可信的,但我還是要謹慎點,不能出任何差錯。他仰頭看看藍天,腦子裏浮現出微霞的笑容:微霞,我要結婚了,我不能不結婚,可我會記住我的諾言的。

        之後,唐唯楠改變了上山砍柴的地方。他提前一天先到靠近工廠的山頭把柴備好,藏起來,第二天天沒亮就起來,儘量避開村民的耳目,趕在工人上班前把柴挑到工廠。也虧得這個地方人煙稀疏,出了袁坑村就沒幾戶人家,他可以沿著山邊,放心大膽地走。頭一回做買賣,他心情緊張複雜,一時想會不會被人抓住,一時想可能會被人干涉懷疑。他不斷給自己打氣:別怕,碰到事情首先要冷靜,二要態度好,看情形而定,大不了不要這擔柴。但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買主很厚道,看過柴擔,掂量柴擔的分量超過一百斤就給了他一元一毛。有幾個工人問他何時再來。他說不知道。他想才開始做,我不能太貪心,穩當了再多做些。

        回到家裏,他把錢交給宗嬸。宗嬸很驚喜,詢問錢的來路。他便把事情經過和自己的打算告訴宗嬸。

        宗嬸說:“阿鳴,結了婚,錢就自己留著,或者交給阿草。月中給我一些補貼就好。”她想女婿雖是入了贅,但女兒嫁出就是餘家的人了,女婿兒媳不一樣,錢要分清楚。她委實心疼這未來女婿,此後,每逢他要早起賣柴,宗嬸一定比他起得更早,燒一鍋熱水煨幾根番薯,讓他起床就能喝上熱水暖肚子,吃上熱番薯抵抗寒冷。她想,余鳴是我們袁家的希望和頂樑柱,他人品相貌樣樣拔尖,頭腦氣力樣樣齊,還知冷知熱心腸好細心周到,有這樣的人在,什麼事情做不好,什麼樣的家興旺不起來。

        唐唯楠為此心懷感激。他時常想,這山溝溝雖然偏僻閉塞,然而正因如此,才使人與人的關係尚存一脈餘溫。不像外間,到處都是你死我活。哎,要是我能和微霞生活在這裏,不知該有多好。

        臘月底的一個午後,唐唯楠從山上下來,走到半山腰,遠遠看見村裏有一群陌生人走動。他內心驚懼,忙閃到一塊大石頭後面察看。這些人都穿著幹部服,由土養帶著走進袁宗的院子裏,探頭探腦東看西看,不時朝山上瞭望。袁宗夫婦點頭哈腰應和著。難道,他們查出我的行蹤找到這來了?糟糕,這家人已經夠慘的了,如果因為自己再雪上加霜,我真是罪大惡極。怎麼辦?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應該躲著。他從石頭後出來,不想驚動了一隻小兔子,他習慣地伸手掏出彎弓,卻見那小兔子驚慌地蹲在原地傻乎乎地看著自己,他的心抽了一下,仿佛看到了自己。他呆呆地和兔子對視了一陣,收起彎弓邁步下山。

        回到家裏,那些人已經走了。他急忙問剛才為何來這麼多人?阿草氣呼呼地搶著說:“來搶東西囉。”

        宗叔連忙喝止女兒,同時走到門口朝外面看看,回頭訓斥阿草:“這麼大聲做啥?不想活了?”

        阿草不敢回嘴,氣哼哼地一屁股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呼啦”拖過一把草捅進灶膛裏,“哢嚓”一聲使勁劃著火柴點著山草。

        宗嬸低聲說:“年年如是,挨年近節,他們就挨家挨戶來搜刮。說的可好聽,幹部下鄉關心社員疾苦,幫軍烈屬解決生活困難。”

        “剛才,他們說我們有能力蓋房子,必須多做貢獻。否則,沒收石頭。”阿草忍不住插話。

        “沒收?”

        “是啊,他們說石頭是國家財產。”

        “要我們給多少?”

        “三十個雞蛋,五塊錢。”宗嬸說:“往年是每戶十個雞蛋三毛錢。拿不出錢的就用雞蛋折算。大的五分,中的四分,小的三分。今年一來就要我們這麼多。這幫畜生。”

        知道那些人並非沖著自己來,唐唯楠卸去心頭大石。他輕鬆地對宗嬸說:“錢給出去算了,再說是幫助軍烈屬的。我有的氣力,花一頭半月就能掙回來。”

        宗嬸說:“說是這麼說,可三十個雞蛋加五塊錢,比我們家一年的糖鹽醬醋錢還多。想想就肉痛。”

        “哼,那些東西還不是叫那幫衰人分光吃光,有多少落到軍烈屬手上,鬼才知道!不信,你等一下到土養家看看就知道。每年兩桌,錢從哪來?我們公社有三個大隊,合共十一二個小隊,每到過年,他們就以下鄉檢查為名到各小隊溜一圈。收多收少隨他們高興。大家不敢不給,借也要借來喂他們。他們心裏都有一本帳呢,運動一來,誰欠賬誰倒楣。”阿草說。

        “他們都是些什麼官?”

        “什麼狗屁官,還不是公社、大隊和各小隊的書記、幹事和會計。”

        “好啦好啦,給我閉嘴。隔牆有耳,別折了東西還招回禍殃。”宗叔再次喝斷女兒。

        唐唯楠心裏沉鬱憤懣:又是黨,又是黨的書記!想到自己曾經也是這個團夥裏的一員,他忽然覺得身似火燒,煩躁地解開衣扣,“嘩啦”一下脫去外衣。

        土養是專門帶這些人去袁宗家,他還特意一直伴在公社劉書記的身邊,向他說自己的試驗田理論。他許諾,好的話,也給劉書記蓋一間石頭房子。他早想好了:好東西一定會招人眼熱,容易生出事端。把頂頭上司拖下水來,萬一有事,天塌下來好讓高個頂住,自己就會安全了。現在先把話說出去,讓領導知道自己的心跡,反正,這只是光動動嘴皮子不花錢的買賣。到時做得來就做,做不來就是余鳴的不是。經過多年的政治歷練,他覺得自己日臻成熟。他知道首先要做一頭狼,時刻仰起鼻子嗅著山外的氣息,瞪大眼睛盯緊身邊的每一個人。然後再做一條狗,隨時聽從黨和上級的吩咐。在鄉親面前就扮作貓頭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叫他們表現,運動來了就犧牲他一兩個。鄉裏鄉親的,最多儘量少犧牲就是了。這也是由不得誰的事情。每次運動,哪次不是上頭預先設好各村壞人的名堂和比例,規定底下的基層幹部嚴格執行的?我是吃黨這碗飯的人,不執行不照辦,行嗎?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誰來坐這大位誰都一樣,說不定比我更狠。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呀,老祖宗的訓條千真萬確!關鍵是,這個位置只能傳不能丟,一丟,自己會立刻完蛋。余鳴這傢夥好像有點能耐,再看仔細,好的話就收為己用。要是不聽話,哼,量他不敢,他身上哪里不是死穴?他只能做一隻軟柿子,我愛怎麼捏,就怎麼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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