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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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來,韋光政一想起唐唯楠就心煩。前兩天,他跟自己說進廠不到半年,升得太快一定不能服眾。還說保衛科日常也沒什麼事做,整天閑閑散散悶得發慌,居然主動申請調到車間去。自己回他說,幹部升降不是我個人可以決定的,得經黨委研究討論才能執行。這小子走的是哪路棋,難道我看走眼了,給自己立了根頂心棍?還是他的胃口比我還大?表面看他毫無城府,淺不拉嘰的,可有一種人天生大智若愚,扮豬吃老虎。嗯,還是要防著點。現在先別動作,等妹妹一回來就逼他表態,到時一切都清楚了。也好,這段時間讓他多暴露暴露,我好有個準備。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毛主席說得正確:不打無準備之仗!
七月中旬。這天刮起了颱風,到了約會時間,風勢依然猛烈,余微霞只好呆在家裏。她坐在書桌前,仔細嘴嚼愛情的滋味,想到將來,心中惆悵。她拉開抽屜,取出《李清照詞集》隨手翻著,翻到這頁是《瑞鷓鴣·雙銀杏》:
風韻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為奴。
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誰教並蒂連枝摘,醉後明皇倚太真。
居士擘開真有意,要吟風味兩家新。
我可有清照的福氣,和唯楠分享一對玉骨冰肌,並蒂連枝的銀杏呢?易安居士雖則生逢亂世,但那時的戰場,只在黃河兩岸宋金之間,怎似如今,人與人成了相煎的豆與豆萁,戰火都燃燒在每個人的心中。縱使逃難,她還能帶上一大車書籍字畫,而我,手中這本書是兩年前抄家抄剩的,一屋書籍的漏網之魚,真正是孤本中的孤本。她還能賦詞歌詠,直抒胸臆,而我,只能唱允許唱的歌,說規定說的話。她和趙明誠雖然不能白头終老,但也有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啊,而我和唯楠,能不能結婚也只有天知道!我和她,到底誰才是生在亂世?或者說,誰身處的亂世更亂!
燈忽然滅了。一陣“停電囉”的喊聲,夾著風雨聲傳來。她摸黑點起兩盞煤油燈,一盞放在自己的桌子上,把另一盞放到小廳的桌上,爸爸只穿了一件汗背心,坐在椅子上睡著了,花白腦袋歪到一邊,嘴巴微張,臉皮鬆弛,臉顯得更長更瘦。交垂腹前的雙臂枯瘦如藤,左肩骨高高凸起,似欲破皮而出。煤油燈光,把爸爸的身影斜斜放大,投射到牆上,那受傷的骨頭更加突兀驚心,仿佛刻意讓什麼記住這永不可癒合的傷。
微霞拿來被單,替父親輕輕蓋上,然後回到房間,坐下再想。父母感情篤深,若不是為了自己,爸爸恐怕早跟媽媽去了。到底,我是他的希望還是他的累贅?生在亂世,我們還有希望嗎?有,又是什麼?難道希望只是活著,像牲口那樣活著?公私合營后,爸爸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媽媽更是每時每刻都彷徨不安,直到生命終結。由於爸爸的歷史,他們想批就批,想斗就斗,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抄家就抄家。我們沒有人格,沒有尊嚴,沒有一天活得像個人!這樣活著,對我們是褒獎還是懲罰?這些年來,多少人前一分鐘還活著,後一分鐘或暴屍荒野,或神秘消失。這些人的身後,無不添上了不可饒恕的罪名。而自己所认同要坚持的,恰恰是他們要坚决打倒的,誓死要消滅的东西,我縱然不死,也厄運難逃,終有一天,他們會……想到這裡,她覺得心臟加快了跳動。倘若,我能尊嚴地死去,那未嘗不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是的,是恩賜!其實,上天已經給我賞賜了,祂送給我唯楠,送給我摯愛!可唯楠,唯楠,你將如何面對韋光政兄妹,怎樣面對未來?他們會放過你嗎?想到這裏,她心如刀割。
八月三日發工資,唐唯楠把錢交給母親。媽媽接過工資袋:“你自己拿出點花吧。”
“拿了。媽,我還沒孝敬過你,休息天,我讓微霞來給你量尺寸作身衣服。”
星期天早上,余微霞來到唐家。量完尺寸,唐媽媽笑盈盈地提起菜籃,硬拉上老頭子去買菜。微霞環顧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屋:這就是看著我長大的李家大宅嗎?堅固細膩的青磚牆壁,漆黑高大的厚木門氣派依然,屋裏的擺設,唉,多麼像上等絲質旗袍上亂釘的塑膠扣子。然而無論怎麼礙眼,也比不上那堵分隔大屋,粗糙不堪的紅磚牆。李家分家後,她只來過一次,那時後年紀不大,只曉得他們一屋變兩屋,一家人變成了兩家人。
“唯楠,我想四處看看。”
唐唯楠把所有的房門打開,靜靜跟在她後面。
“這房間從前是三少爺的書房,我小時候總喜歡爬到他那張大酸枝椅上,趴在書桌上寫字。這間是小會客室……”轉出花園,她只掃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心中湧起黃仲則的那句“易主樓台常似夢,依人心事總如灰”。還有清照的《南歌子》:“舊時天氣舊時屋,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她把“舊時衣”改為“舊時屋”,默頌起來內心更不勝唏噓。她看見牆上掛著一個油漆幾乎全部剝落的老式魚尾掛鐘便問:“唯楠,現在才九點多,掛鐘卻是十一點,你知不知道,它的十一點是昨天的,還是今天的?”
“不知道。搬過來時,爸爸要要扔掉它,媽媽捨不得。她說好歹是祖傳物,就剩這一件了。掛在牆上做做裝飾也好。嘿,有時候我蠻羡慕這個老東西的,全世界數它最自在,走快走慢,愛走不走全憑自己的興致,多自由。”
微霞喵喵嘴,親呢地瞟了他一眼。她想:所有陳設,倒是只有這座走不准的老掛鐘最襯這老屋。“我該走了,趁有空趕快把衣服做好。”
“別太辛苦,慢慢做。”唐唯楠送她到門邊,抱著她吻了又吻,不肯鬆手。
“你不放手我怎麼走?晚上見!”
中午時,父親一臉冰霜地對兒子說:“上午來那個女的,你們是不是有那個意思?警告你,是的話,給我趁早斷掉。”
“為什麼?”
“為什麼?如今連四歲的女娃都興剪革命頭穿革命裝,她卻把自己扮成妖精一樣。這種女人是禍水碰不得。”
“那是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你狐迷心竅了你。我吃鹽比你吃米多。別仗著自己有點政治小資本就不知天高地厚。就你那點東西也叫資本?哼,哪點東西頂個屁用。告訴你,要安安穩穩過日子,趁早給我找個革命頭。”
“要找你找。”
“你……”
母親在一旁緊張地看著父子倆。
下午,唐唯楠收到連長的回信,他興奮地捧著信看了又看,讀了再讀。信中,連長指導員一致贊成他去大膽追求,並鼓勵說,追求婚姻自主婚姻幸福,是新社會提倡的。看信以後,他更不理會父親的態度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