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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大榕樹下早圍著很多人。人堆裡出來一個十來歲的姑娘,她朝他們跑過來,嘴裏緊張地喊著小軍。小軍叫了聲“姐”,撇嘴想哭。姑娘趕快背過弟弟轉身走了。一大群人把兩個陌生人圍得結結實實,好奇地打量著,興奮地叫著笑著,浩浩蕩蕩走向袁宗家。
越過眾人的頭頂,唐唯楠看見村莊裏的房屋,除了村口的大祠堂是青磚綠瓦屋外,其餘是清一式的黃泥土坯屋。每間屋的外牆都用白灰水擦上一條革命標語。黃色泥牆的表面凹凸不平,白灰水色淡且不均勻,加上標語寫得隨隨便便歪歪斜斜,咋看似黃皮膚上長滿了白癜瘋。村民身上的衣服,無一不是補丁蓋補丁,有的已經完全看不到原衣的痕跡。大人小孩多是穿草鞋或赤足,他們個個臉黃肌瘦,頭髮枯黃。看著這令人心酸的一切,他想:他們身上的補丁也是標語,上面寫滿了極度貧窮和無盡哀傷。
袁宗的家座落在村北。他們還沒到家門,兩個男人就聽到風聲,站到院子外等著,大老遠就高聲熱情吆喝著,直到客人進了院子。一個中年婦女從屋裏出來,站在一個男人的背後,雙眼不停地上下打量唐唯楠。唐唯楠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一輪倒茶客套後,唐唯楠認識了袁宗和友姐的爸爸。各人坐下正要進入主題。唐唯楠忽見一個漢子背著小軍走進院子。眾人複站起,袁宗叫了聲“土養,”然後他向唐唯楠介紹:“這是我們大隊黨支部書記,袁土養。”
支書走進唐唯楠,伸出右手要和他握手,不想背上的小軍伸展雙臂,上半身撲猛地向唐唯楠,唐唯楠連忙雙手抱住他,然後笑著向土养打了聲招呼:“袁支書,你好!”之後坐下,把小軍放到膝蓋上。小軍很得意地向院子外圍觀的小朋友做鬼臉,炫耀自己和這位客人的特殊關係。
支書對唐唯楠說:“叫我土養得了。你救了我的儿子,太感謝你啦。”
“不謝不谢,舉手之勞而已。”
友姐連忙接過話茬:“支書,以後,他要靠你多多關照呢。”
“哪里哪里,我是個沒見識的山佬,不讓人見笑就了不起了。”停了一停,他又連忙補充:“不過我們這裡,嘻嘻,我算最有見識的了。請問贵姓名?仙乡在哪里?”
唐唯楠愣了一下:糟糕,之前沒想到這個問題,我不能說出真名的。“哦,我姓余。”他隨口應著,同時腦子飛快轉動。想起連長叫陳大鳴,於是他緊接著說:“余鳴。剩餘(新政之後余餘同字)的餘,鳴叫的鳴。”
“剩餘?鳴叫?嘿嘿,有意思。”
友姐向他投來一眼,松了口氣。見他臉皮發紅,知是撒謊的緣故。她想:如此誠實的人,何以落到這般田地?
大概因為土養在此,主人沒開相親的話題,只是嘻嘻哈哈說別的東西。唐唯楠一面和小軍玩一面觀察四周。院子在一大一小兩屋之間,正屋大些,後牆緊貼著山腳,幾根棍子頂住黃泥牆壁;正屋對面,是一間只有半截黃泥磚牆,以茅草加高及蓋頂的房子。一個婦人在裏面忙著,這間應該是廚房。一個姑娘坐在正屋後小山坡上的大石頭后,閃閃縮縮,不時伸出頭來偷看這邊。每當發現自己也看到她時,總會立刻慌慌張張地立刻縮頭回避,右手大拇指似乎沒離開過她的門牙。她是不是袁阿草呢?正想著,只見婦人走出廚房,對著她大叫:“阿草,快回來幫忙開飯。”叫完,轉身回到廚房。阿草不情願地下來,躲什麼似的快步走進廚房。聽到婦人小聲說她:“躲躲躲,一付小鬼相。那些人會吃了你嗎?沒出息的東西,一天到晚就會躲起來咬手指,不害臊嗎你?”婦人拿了一把筷子出來,順手撩起圍裙擦擦小木桌,把筷子放下,然後進進出出,端出幾碗粥、一碟鹹菜和一缽番薯。
土養過來抱小軍,袁宗說:“土養,吃兩口再走。”
“不啦不啦。余同志,你們慢用。嘻嘻,山里不像山外,余同志光临,我们这里,嘻嘻,这山也蓬荜生辉呢。你慢用,我们有空再聊。”土養擺擺手,站起來抱起兒子,挺胸正步走出院门。
唐唯楠看见他走路的姿态很拘谨,甚至有点做作,想到他刚才说话故意拿腔拿调,极力显示自己的样子,觉得有点可笑。
匆匆吃完,友姐父女起身告辭。臨別時,她拿出一瓶豆腐乳和一包餅幹交給袁宗夫婦說:“宗叔宗嬸,沒什麼好東西送你們。我人是帶來了,但行不行事還得看他們緣分。這段時間,他打擾你們了。”
袁宗夫婦反復多謝友姐父女。友姐指著那個大包袱,像是特意對大家說:“阿弟,你逃出來時光身一條,我把你老表的衣服給你。他的身材沒你高大,你將就著穿吧。怕你不要,所以現在才告訴你。”
唐唯楠送他們出村。“阿弟,我只能幫到這裏了,你自己多保重。”友姐淚水漣漣。
“友姐,謝謝你。你也要多保重。”唐唯楠也喉嚨發硬。
“嗯。我會儘快去你家,把你的事告訴乾媽的。以後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唐唯楠望著友姐抹著淚,一步三回頭慢慢走遠,再看不見她的身影了。他的心立時空空蕩蕩,一時不知怎樣進退。天上飛鳥盤旋,四面群山環抱。他站著原地看著陌生的一切,自覺像天上的飛鳥身上抖下的羽毛,孤零零隨風飄落到這個地方。這個地方能讓這根羽毛呆下去就不錯了。他呼出一口長氣,回身正想返回袁家。在轉身的刹那,一道晚霞射進他的眼睛,他止住腳步,迎著柔和的光望向西面,燦爛的霞光耀在天際,雖然接近尾聲,但仍然是那樣絢麗迷人!他癡癡地想:微霞,原來你沒有離開我,你只是換了另一種方式陪伴我!我就知道,你是永遠不會離開我的。濃雲,是你盤起的烏髮,烏髮下的光,是你明亮的眼睛,有了這雙眼睛,我不會孤獨,不會迷失。微霞!他的內心在顫抖,他真想張開雙臂,撒腿奔向晚霞大聲歡叫:“微霞,我突圍了,終於突圍了,我自由了。”他坐在土坡上,靜靜地目送晚霞退盡。
回到袁家,陌生人對陌生人,彼此都甚覺拘謹。除了阿草,大家都圍坐在小木桌前,宗嬸點起油燈放在桌上,霎時間,每個人的身後都生出一個大黑影。沿牆壁房頂折了彎的黑影,仿似幾條昂昂然的扁頭蛇,把人罩在頜下。還是唐唯楠先打破僵局。
“宗叔,宗嬸,我打攪你們了。”
抽著煙的袁宗說:“既是來相親的,說不准就成一家人。一家人就別說打攪。你今年多大?”
“快滿二十七了。”
“這年紀還沒成親?在我們這,兒子都能去看牛了。”
“我十八歲不到去當兵,直到今年年初才轉業,所以還沒成家。”
“哦,原來是這樣。老家在哪里?”
“在老遠老遠的東面,一個河網密佈的地方。”
“哦,怪不得犯大水。”
“你有沒打證明來?”
“沒有,光顧逃命,沒想這事。”
“沒有證明怎麼行?”袁宗皺起了眉頭。
宗嬸一旁插話:“要麼捎個口信,叫你們那邊寄張過來?”
袁宗說她:“你懂什麼?你沒見過土養給人家開證明的架勢,快要叫他爺了。就算親自去,經過盤問審查也不一定開呢。”
“那怎麼辦呢?要不,回去一趟打一張回來。”宗嬸見丈夫白了自己一眼,又見唐唯楠不啃聲,她認為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說:“哎,我真是傻,你能回去打證明,還要我說?”
沉默了好一陣,袁宗說:“沒證明,就什麼都白搭!按說,過日子也不需要這鳥東西,可如今興這個。沒有它就打不出結婚證,沒結婚證就等於沒有身份,沒身份你就不是社員出不了勤,拿不到工分就沒有口糧,沒口糧怎麼活?還有,運動來了就更糟糕。嗨。”袁宗長歎一聲再不說話。抽了一陣悶煙逕自睡覺去了。
宗嬸陪著唐唯楠枯坐。沉靜了半天她說:“按理,沒證明,我們連收留你都成問題,不過,你今天救了土養的命根子,我想立時三刻,他還不至於叫你走。但時間長就難說了。再說,我們連自己都吃不飽,拿什麼給你吃呢?不是我們絕情,實在是沒辦法啊。”停了一陣,她長歎一聲幽幽自語:“說來說去,都是阿草的命醜啊。”她站起來,指指靠在角落的幾根表面粗糙,長短不一的木板說:“你用那些木板搭個鋪,將就著睡吧,走一天路也累了,快洗洗,早點熄燈。不怕你見笑,煤油很貴。”
我可是真正突圍了?唐唯楠一面鋪床一面問自己。腳上的鐐銬卸去了,監獄的圍牆也關不住我,但我真正自由了嗎?身份,證明,這無形的重圍,我本領再大也無法衝破。他打開友姐留給他的包袱,裏面有一條毯子,一件毛衣,一套夾衣,一雙襪子,一條毛巾,一支牙膏和一塊肥皂,還有那個鋁飯盒。他吹熄了燈,坐在黑暗裏想以後的出路。看來,我仍然陷在重圍里,可是,我的身體是自由的,靈魂是自由的。雖然世途險惡,但我相信,人間總會有光明和溫暖。憑籍頭上的一縷霞光和友姐的這份溫暖,再難的路,我也要堅持走下去。從今天起,我就是那艄公,撐生命的孤舟,獨闖風雨黑海,做個孤獨的自由人。這幾天上山幫他們砍些柴,順便看看地方。做好準備,然後上山。打定了主意,他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