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卡比連弩吊橋(被收入加華作家散文精選《楓景這邊獨好》)

(2023-01-02 20:17:51) 下一个

 卡比連奴吊橋

 

走完最後一級木階梯,右手從固定的木扶手鬆開,再抬步,我就將身體交給了由一串木板、幾根繩索捆成的大秋千——卡比連奴吊橋。冷杉,在吊橋兩側的峽谷岸邊挺立,像威武的儀仗隊,為每一位出征的勇士送行。踏著搖晃不定的橋面,抓緊擺動不斷的橋欄,我戰戰兢兢移步,走向對岸。它會不會忽然斷掉?我老在擔心。不會的!我又不斷給自己打氣:這橋從1889年起,到如今已經是第四代了。科學昌明,卡比連奴的體格強壯無比,它可以承受一架波音747的重量,我算什麼?放心走吧!不就是80米高,150米長嘛!

橋側的冷杉在退後;對岸的儀仗在招手。

脚板,把橋面的起伏放大再放大;手掌,把扶索的搖晃誇張再誇張,傳給大腦。大腦強壓慌張,命令繃緊的身體放鬆,腳板貼緊橋面;手握牢扶索,慢慢前行。然而,越往橋心,橋擺得越厲害!我彷彿走在航船的甲板上;大海的波濤,把輪船左右搖晃、上下顛簸。我抓緊圍欄向下張望,冷杉的樹梢,如一叢叢高舉的纖手,為“盪鞦韆”的人歡呼、加油:大膽走吧!到橋中央看激流飛瀉!可聽見虎在嘯叫,龍在咆哮?走吧,到橋中央去,看猛虎與蛟龍在腳下相爭。別老盯著腳下!抬頭,看看一起盪鞦韆的笑臉,可以的話,記住一、兩張臉孔。百年修來同船渡,橋上的人,不一樣的年齡,不一樣的性別,不一樣的族裔,不一樣的膚色,相去甚遠的地域卻在同一時間在此集合,一起渡橋,這是多少造化?多少緣...?

遠處,一團團白霧從山谷湧上樹梢,衝向藍天。飛瀉激流震撼山谷、搖撼吊橋。我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越往橋心晃動越厲害。大約走了一半,遠遠地,只見一道白練,從橋右方的綠叢中飛射而出,轟轟然、浩浩然奔成巨蟒撲向吊橋,躥過橋底直奔西方,然後消失在遠處莽莽蒼林之中。橋與河流,在空中搭成巨大的“十”字,所指的方向,正好是“橋通南北;河走東西”。我雙手抓緊扶欄,悚悚然壯起膽往下看,剎那間,四肢發軟頭暈腦脹心臟出離,只剩一枚孤膽,惶惶然支撐著一俱患嚴重“恐高癥”的軀殼懸在半空。還好!殘存的意識像膽邊的肝,與膽相照。站在“十”字的中央,我深呼吸幾下再慄然探頭,用目光去跳澗、去投淵。目光攜著心,在奔流的河面暢遊、在亂石灘上徜徉。河水裏可有洄遊的三文魚?河灘上可有巨熊的足跡?兩岸的冷杉,一株株猶如擎天之柱,抓緊懸崖、挺拔向天。這一百年才踏入少年期的樹壽星,見證了吊橋更新換代,也看盡了橋上的過客匆匆!

一百多年前,一位蘇格蘭移民,無意間發現了此河谷後,便決定舉家定居在此。他在原住民的幫助下,成功架起了一條世界上最長、最高的吊橋。之後的百多年間,吊橋歷經了三次重建,從降生時的木板繩索,變為如今的“鋼筋鐵骨”。然而,百年吊橋,千年冷杉,在兩萬歲的卡比連奴河谷面前,恐怕連初生乳兒都算不上。兩萬年的光陰;兩萬年流水的沖刷和撞擊,令一列堅實的大山砉然開裂,裂出了腳下的百米深壑。深壑之上,吊橋橫空出世,淩虛飛渡。橋,因山川而建,反過來又為山川增色。吊橋,讓世人認識了卡比連奴河谷,而河谷又增添悠悠吊橋的風光絕險。

我努力克服恐懼,漸次放膽,遊目河之本、流之末;橋之始、雲之端;心,欣欣然隨眼睛來回虛實、往返大千,慨歎如仙美景,欣賞山河秀色。藍天下,綠野煙雲之中,我赫然發現離吊橋不遠的山頂上,幾間民居岌岌然兀在崖頂,清晰可見的圍欄豎在崖邊,圍欄外即是萬丈深淵。哇!他們可算是世上最浪漫、最大膽的登徒子,不可救藥的好色之徒,爲了日夜親近美色,不惜把愛巢築在危崖之巔、雲水之間。

一隊七八歲的小孩,一律紅衣,在老師帶領下,走過我身邊。他們臉上寫滿了緊張和好奇,卻没有絲毫的驚慌和畏懼。其實,這吊橋穩如泰山,一切只是有驚無險。或許,一切兇險都讓原住民帶走了。工業革命的對外擴張;殖民主義者的殘暴;新移民的步步緊逼,使原住民不得不沿著那動盪的橋退向北方,龜縮一隅。漫長的撤退路上,所有鮮血和屍骸都蕩然無存,只遺下一柱柱圖騰,和他們幫助入侵者建橋的工具,證明那段並不遙遠的歷史,見證“文明”路上的野蠻和血跡。

橋下的河水在奔流。我的目光逆流而上。上遊的極目處,可還有猛獁象橫行的足跡?回過身來順流眺望,會否在某一天,從嚴重污染的大海深處,遊來比猛獁象更龐大的怪物登陸河口,溯江而上,來摧毀這座秀麗的卡比連奴河谷呢?在一個以原住民和移民的一進一退;現代工業文明和古老的印第安文明一盛一衰劃下的巨型“十”字中間,我們,到底應該及早回頭,重燃世代相傳的篝火,豎起更多、更高的圖騰柱,還是繼續向前,在密林深處尋找僅存的翎翅,用更先進的武器射擊赤裸的胸膛,讓快樂的土風舞變成悲哀的祭儀?人類,是否正在走著一條晃晃蕩蕩的不歸路,在排斥異己的同時,自我毀滅?

一陣強風吹來,腳下的橋隨風搖晃,我連忙抓緊扶欄、穩定心神,待腳下稍穩便立刻信步離橋,然而就在舉步的瞬間,我竟猶疑:到底該回頭呢?還是繼續向前?

原載《環球華報》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