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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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多,余微霞被兩個民兵押進大禮堂。“你們要幹什麼?我沒犯法,為什麼抓我?”
兩個民兵也懶得睬她,一把將她推進主席臺邊上的小暗室,然後輕蔑地扔出一句:“為什麼?等下你不就知道了?”
雖然,她知道這一天早晚要來,但現在真來了,心裏還是極為緊張害怕。她站在門邊,雙手抓緊辮子,手指不停地攪動辮梢。他們要審問我嗎,若然如此我都攬下來,承認是我追求唯楠的,起碼讓他少受些折磨。外面的會場越來越吵雜,像是要開大會,他們要批鬥我。她臉色發白內心發抖。唯楠會來參加嗎?他們要搞什麼花樣?她拼命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流出來。門“呼啦”一下打開,兩個男民兵快步進來,一左一右使勁抓住她的手臂拖她上臺,還沒站穩,就見韋建華直奔主席臺,接著,一雙又醜又髒,臭烘烘的破鞋掛在脖子上,頭被一隻手狠命一摁,兩根辮梢垂到地面上。
韋建華主持批鬥會。她著實高興:哥哥真懂我的心思,在民兵的範圍內搞她,不就等於給我機會,名正言順地公開發落著妖精嗎?她首先讓幾個預先佈置好的心腹上臺揭發一番,然後自己才上陣發難。面對情敵,她內心憤恨無比:就是這個女人,勾走所有男人的眼睛;就是這個女人,搶走了自己的愛人,令自己蒙羞。她手握麥克風,威風凜凜地站在臺上,對余微霞做出指控和批判:
“剛才,大家都聽到王衛紅等同志的發言了,同志們,在當今革命形勢一派大好的情形下,在我們人人自覺改造世界觀,接受無產階級思想再教育的形勢下,我們廠,居然有這麼個,啊,拒絕改造,堅持資產階級思想,公開挑戰無產階級專政的,資產階級的殘渣馀孽,向我們發動瘋狂進攻……”
戴火生始終站在余微霞身邊。當他看到韋建華一邊發言,一邊趁機在余微霞身上狠捏狠擂,拳打腳踢時,便借助勸解的機會,觸碰余微霞的身體,當聽到瘋了似的韋建華提議,要割破余微霞的臉皮時想:這漂亮女人我還有興趣,破了相就沒意思了。怎樣阻止她呢,他皺了皺眉頭,隨即大聲附和:“好。我提議,乾脆把唐唯楠也抓來一起割,叫這對不要臉的男女從此沒臉見人。”說完繼而想:房子還在姓唐的手裏,我何不趁勢把他往死裏拖,瞅准機會奪回我的東西?對,就往這個方向使勁。
韋建華雖然恨唐唯楠,但心地裡對他卻是餘情未了。聽戴火生一出此語便馬上改變話題。她怕群情洶湧,情形難以控制而傷及唐唯楠。她指著余微霞,繼續憤怒地譴責:“余微霞,一向奉行資產階級的那一套,啊,她道德敗壞,反動透頂,披著漂亮外衣,腐蝕黨員幹部,到處勾引男人,她一定不是好貨了,王衛紅,叫廠醫來,讓醫生當眾檢查她,我懷疑,這狐狸精早就不是處女了。我們無產階級,有責任把一切資產階級的下流東西打倒批臭,把她的醜行公諸於世。”
戴火生覺得,這男人婆醜八怪真的瘋了,母狼一般凶惡還不算,竟然想出這麼惡毒的招數來整治仇人。他如法炮製,大聲說:“對,也叫來姓唐的,扒了他褲子在旁邊呆著,好及時盤問,是不是他幹的。”
幾個回合之後,韋建華明白戴火生在故意的。無奈,他的理由充分,自己也否定不得。她氣得牙齒發癢:我一心讓她出醜丟臉,永世不得翻身,你這該死的癩蛤蟆卻處處跟我搗蛋,有機會我一定扒了你的皮。哼,我就不信我整不死她。批鬥才剛剛開始,往後我有的是機會。這女人,我非要搞臭她不可。韋建華改變了策略,自己想幹什麼就直接幹,再不先做提議。她看見余微霞辮梢上的紅蝴蝶就冒火,對著台下大喊誰有剪刀,很快,一把大剪刀傳到韋建華手上。她抓起余微霞的辮子狠命地鉸,剪一下,在牙縫裡擠出一句:“破鞋,叫你美,賤人,看你還臭美。”
一旁的戴火生怕她傷到余微霞的臉,馬上殷勤地說:“剪刀不大好使,我力氣大,來,我幫你。”不由分說奪過剪刀。抓起余微霞的頭髮亂剪一氣。
韋建華又大聲喊:“這是一張使人墮落的臉,拿墨水來。”喊完,“哧”地一下撕下余微霞的衣袖,搓成一團,沾上墨水,“刷刷”幾下,把余微霞的臉塗黑。
台下有人帶頭歡呼。
余微霞被人反擰雙手,頭不時被有力的手狠狠摁下。但只要有機會直起腰,她一定爭取昂一下頭,努力在人群裏尋找唯楠,但她找不到。他在哪里呢?不知到他現在怎麼樣了。她知道韋建華的用心,也感覺到戴火生在幫自己。她偶爾瞥見韋建華猙獰的臉孔,更感受到臺上臺下的瘋狂和混亂。她沒有眼淚,只是痛苦地想:這是什麼樣的世界?什麼樣的生物?同類相食自相殘殺,連畜生都不做的事,人卻做了。他們配叫人嗎?蒼天啊,這是一群空有人形而無人性的可憐蟲,他們像牲口那樣,活在帶血的糞坑中而不自知;沒有尊重,更不懂尊嚴;什麼時候,他們才會明白自己的處境呢?什麽時候他們才知道,怎樣才是真正做人呢?我不能改變他們,影響他們,讓他們明白自己的處境。除了寬恕,我又能怎樣呢?她,抬頭時尋找摯愛,低頭時默念著:“寬恕!寬恕!”寬恕的心懷,平靜的氣態,為她築起一道無形而高傲的牆,使戴火生不敢貿然伸出邪惡之手。
批鬥會折騰到將近天黑才結束。余微霞回到家裏。爸爸看見心愛的女兒被人糟蹋得不成樣子不禁老淚縱橫。他悲憤地仰天質問:“這是什麼世道?天啊,你為什麼不長眼睛?”
微霞沒有流淚。她強壓悲傷,柔聲地勸慰父親:“爸爸,別這樣。只是批鬥而已。鬥累了,他們就會停止了。”待父親稍微平靜,她才回到房間,剪下一把較長的剩髪,編了兩根小辮子,用紅絲帶系上了小蝴蝶。然後用父親的剃須刨,一點一點認真地刮去所有的頭髮。再拿出幾條小手帕細緻地縫了一條頭巾,沐浴更衣後紮在頭上。吃過飯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忽然有人敲門。“微霞,開門,是我。”是唯楠。她的身子不禁搖晃了一下,淚水奪眶而出。她連忙制止父親開門,並示意父親叫他走。然後走回房間,站在窗邊。
余爸爸隔著門低聲說:“她累了,已經睡下了。你走吧,別叫街坊笑話。”之後關了燈,不再理他。
微霞站在黑暗裏,淚如泉注,聽到唯楠從大門轉到自己的窗邊低聲訴說:“我知道你沒睡的。微霞,開開門,開開門讓我見見你。今晚若見不上你,我會合不上眼睛的。他們把你怎麼樣?微霞,開門,微霞。他們也把我關起來了,我是硬跑出來的……”
好幾次,她幾乎控制不住想打開大門,撲進他的懷裏,但最後還是咬緊牙關忍住了。“微霞,”他的聲音極度哀傷:“……我知道,不開門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只好先回去,明天一早我會再來的。”聽到他慢慢離開窗邊,微霞掀起一角窗簾,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裏,不禁伏在桌上哀哀慟哭,心中瀝血低吟:唯楠,原諒我,原諒我不辭而別。哭了一陣,她打開窗簾,閉目坐在黑暗,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忽然,大門又一次響起。聽聲音像是戴火生,他來幹什麼?
余爸爸打開門,戴火生一進來就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到椅上,命令道:“叫余微霞出來。”
微霞從房間裏出來。戴火生仰頭一看不覺傻了眼:燈光下,余微霞一襲衣裙,頭上包著花頭巾,神態自若,高貴非常。和有頭髮相比,這是另一種華麗風姿。他不禁咽了口口水。哇,剃了個大光頭還這麼漂亮,真不枉我冒險潛來。“余微霞,我是冒著危險來救你的。你聽著,韋建華絕不會輕易罷手。你趕緊認個錯,把一切責任推給那姓唐的,我再出面保你。只有這樣,你才能躲過這一劫。但有個條件,事情過後,你要嫁給我。”最後幾句,他說得結結巴巴。
“出去,別污了我的地方,出去!”余微霞低聲喝道。
“你還不識相?今天若不是我,你早就……。”
“出去!滾出去!”微霞沒讓他講完,再次斷喝。
“好啊,既然你不識抬舉,那就等著姓韋的來作踐你。” 說完,戴火生憤恨離去。
父女二人除了抱頭痛哭之外,再說不出話來。還是微霞先抬起頭來,擦掉眼淚說:“爸爸,不早了,睡覺去吧。”
她扶爸爸進房,拿來一杯水和幾顆藥片,看爸爸吞下藥后,彎腰伺奉他躺好,然後擰來熱毛巾替他擦臉,擦手,再拉過被單,蓋在爸爸的肚皮上。當年英俊高大,風流倜儻的父親永遠消失了,只剩下枯瘦的皺臉,稀疏的白髮,畸形的肩骨,絕望的神情。這僅僅是歲月的痕跡嗎?爸爸,我們不幸生在這殘酷的年代,死,是我們最好的歸宿。我必須趕在他們再伸魔爪前上路,去找媽媽。她熄了燈,輕輕帶上門,回到房間給父親寫了一封信,然後撚筆沉吟,在紙上只寫上“唯楠”兩個字便淚流複淚流,萬語千言無處下筆。她帶淚寫下黃仲則的《別意》:
“別無相贈言,沉吟背燈立。
半晌不抬頭,羅衣淚沾濕。”
寫到這裡便再寫不下去了。放下筆,她凝視著窗外沉沉夜空。唯楠,我走了,以後,路,只有你自己走了,我知道,無論作怎樣的選擇,你都會很悲傷,艱難。我不能留下傷心詩句,增添你的無盡哀傷,令你痛上加痛的。黎明總會到來,可惜我再等不到那一刻了。窗外,一隻螢火蟲飛著,幽幽藍光,使黑暗裂出一線。身處黑暗,我連一隻螢蟲都不如啊。但上天不但沒有責備我,反而送給我唯楠,讓我享受了刻骨銘心的愛。對不起,唯楠,我要走了。我須把上天賜予我的東西,完好無損地還給上蒼,我不能令她蒙污。原諒我,請你原諒我,我只能這樣做了。
她哭一陣,想一陣,直到聽見雞啼,才把給父親的信封好,拿去放到父親的枕邊,最後看一眼父親,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回到房間,她照著鏡子用炭筆仔細描眉,用紅紙認真地印唇抹頰。撕掉詩句。取出一張自己最喜歡的照片,在背面印上唇印,在唇印旁寫上“唯楠,保重,我愛你!”兩顆淚水滴在唇印上。她把兩根小辮子連同照片放進信封裏,封好後寫上:爸爸,請交給唯楠。然後,把一包藥倒進嘴裏,和水吞下,整好衣裙頭巾,平靜地躺到床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