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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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建華也在坐臥不安。看著地裏的甘蔗一天天長高,但自己和唐唯楠的那一根卻還沒發芽。她再三再四地反復思量,那幾件刻骨銘心的事情,從而料定他准是不好意思開口。想想他那張動不動就漲紅的臉,嘿,還是威武的解放軍呢,臉皮比雞蛋皮還薄!但這事斷沒有我先主動的理,可自己不主動又有什麼辦法呢?嗯,應該找些機會給他點暗示。不過我要做得隱蔽一點,以免叫人拿住把柄,說我追求男人作風有問題。嗯,從這一分鐘起,我得多個心眼多雙眼睛。
五月五日上午,穆歐發下通知:人馬已齊,今天晚上開始排練。
晚上七點整,唐唯楠來到小會議室。看見裏面已坐著十幾個人,余微霞、韋建華都在人群裏。各人手上都拿著幾張紙,三三兩兩小聲議論。他和穆歐打過招呼,走到一個斜對著余微霞的位置坐下。穆歐遞給他幾張紙說:“這是小品劇本。你演指導員,臺詞不少呢,先看看。”
唐唯楠看到紙上一大堆的指導員:兵甲:兵乙:兵丙:兵丁;群眾1:群眾2很不習慣。當兵九年多,他只喜歡讀行兵論戰的書,書報雜誌之類他極少看,偶然翻看報紙也是為了寫讀書心得。空餘時間,他只愛打籃球、乒乓球,或者下象棋。他粗讀了一遍劇本,看懂了裏頭的故事:某村莊某年遭遇洪水,在附近駐紮的解放軍官兵全體出動,不顧生死奮戰幾晝夜,終於戰勝了洪水,保護了人民的生命和財產。為了表達感激之情,鄉親們敲鑼打鼓,扭著秧歌,送雞蛋、南瓜、麵粉等食物到軍營,但遭到官兵拒絕。聰明的鄉親想出了一個辦法:乘夜深人靜,官兵都熟睡時,悄悄把東西放進了伙房。重看劇本時,唐唯楠越看越彆扭:這故事漏洞百出,胡編亂造到什麼程度!他忍無可忍蹦出一句:“這故事很假!簡直荒唐。老百姓怎麼可能隨便進入軍營?”會議室驟然靜了下來。他感到所有目光都盯住自己就小聲申辯:“我沒說錯。不說其他漏洞,這麼容易讓人進出的那還叫軍營?不老早叫敵人摸營才怪。這是常識。”
穆主席先錯愕一下,乾咳兩聲走過來拍拍唐唯楠的肩頭,聲音表情都有點怪異地說:“唐副科長,這是省作協著名作家胡歌的作品,得過大獎的。我們的任務只是演戲,而不是討論,明白嗎?既然別的單位能演好這出戲,我們也應該行。記住囉,我們只負責演戲。”
唐唯楠一面尷尬,不知所措,一時無話。他紅著臉低下頭,眼梢的餘波好幾次探到余微霞悄悄投來的目光。
穆歐拍拍手:“好了,沒事,大家繼續排練。”
唐唯楠很想辭演,他無法忍受演這麼虛假的故事。他偷偷看了一眼余微霞,又想到這是政治任務,就忍住性子繼續背臺詞。
韋建華捧著劇本苦苦思索,忽然嘴角掠過一絲不易擦覺的微笑,機會來了。
結束時,韋建華走近唐唯楠,同時用不高不低的聲量不徐不疾地說:“唐唯楠同志,我想跟你談談這個劇本。”
穆歐大聲插話:“對,聽聽韋建華同志的意見有好處。”
唐唯楠本想拒絕,但聽到穆歐這樣說,旁邊還有幾個人附和,只好萬分不情願地點點頭。韋建華馬上放低音量:“我們邊走邊談。”
“我們不同路!”
“你可以送我回家。要不,我今晚到哥哥家過夜。”
唐唯楠無可奈何,拒絕她又怕別人說自己不虛心鬧情緒;答應她又實在難受。他故意加快腳步,刻意和她拉開距離。開始時韋建華叫他走慢點,後來乾脆伸手拉他的衣服甚至手臂,他覺得很噁心。為了不再給她拉扯的機會,他只好慢下來。一路上,韋建華滔滔不絕:“……你平時都看些什麼書?”
“老三篇。”
“文學類的書不看?”
……
“哦,怪不得剛才說出這種話了。不要緊,我給你補補課。我們的小品屬於文學的範疇。文學是來自生活又高於生活的東西。既然高於生活,就不能百分百的照搬生活。”
“韋連長,不照搬生活也不至於不尊重事實,不尊重常識吧。當兵以來,我年年抗洪。洪水一來把什麼都淹了,哪來多餘的糧食雞蛋?不用部隊勻出糧食賑濟他們就算好了。眼看著一年將要荒廢了,大家只會不分晝夜地拼命搶種補種莊稼,哪有心思敲鑼鼓扭秧歌。”
“就算你說的全是事實,但也不代表全國都一樣!你不知道,作家並不是光坐在家瞎想的,他們必須到地方采風,然後才出作品的。”她看了一眼無言以對的唐唯楠繼續說:“你呀,應該多看點書,看多了,你就懂什麼叫文學了。”
“我雖然不懂文學,但我至少懂什麼叫事實。”唐唯楠仍然固執己見。
“不,不能這麼說。文學和事實是有距離,但我們要用對立統一的方法論去看待。只要思想正確,能催人奮發,能反映當前的大好形勢,能配合主流意識的作品就是好作品。我們的劇本,是以革命的浪漫主義和偉大的現實主義手法,去表現人定勝天的偉大思想的。”
“我不管什麼主義什麼手法,反正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用一堆主義和手法以假亂真的東西,我就不接受。”
“嗨,你真是一副牛脾氣。”見他有點惱了,韋建華歎了口氣,輕輕說了他一句。繼而想:他一直在軍營裏,沒受這方面的薰陶,要幫助他進步,就應該不計較他的態度。他的觀點很危險,我不能聽之任之。嘿,以後,我不是有更多的機會,更好的藉口接近他了。想到這,她不禁微微一笑,放軟聲調說:“不懂可以慢慢學嘛。幫助同志是我應盡的責任,我們以後應該多多交流。”看到唐唯楠不出聲,她以為自己已經打動了他,於是繼續賣弄:“文學,追求的是一種境界,只要達到這個目的,其他的一切,包括你說的事實常識都是次要的。你想想,當早起的炊事員發現突然有了這麼多東西,而這些東西是鄉親們節省下來,那份情誼有多重,那場面會多麼感人,多麼震撼!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突出軍愛民,民擁軍,軍民魚水一家親的大主題呢?……”她的聲音降低到只限兩人聽見的音量
唐唯楠不勝其煩,她又沒見過洪水,和她有什麼好爭辯的!要是有我1964年那段經歷,大概她就不會這樣。他乾脆借來聾子的耳朵,隨她自言自語,自己則一頭鑽進了往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