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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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圍4(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2-12-04 11:00:25) 下一个

                  (圖片採自網絡) 

                                                             4

        第二天,韋光政主持了每週一次的黨委碰頭會。會議照例以革命形勢開頭,之後轉入對本廠階級鬥爭的分析討論。戴火生重新提到:我們讓資本家李同塵一家依舊住在靠剝削勞動人民得來的大宅裏,是違背毛主席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指示,模糊階級界限的行為,必須立刻予以糾正,馬上把他們趕出來。韋光政只留心聽他發言及其他人的反應,自己則一言不發地抽煙。他知道,這家工廠的前身為李家三代經營,方圓幾百里規模最大,資本最雄厚的藥廠。解放初期,經政府動員後,李家不但積極參加公私合營,還主動獻出廠房、倉庫、存貨、資金、生產工具和幾十條秘方。因此,政府特別嘉許他們為“愛國資本家”,併發下公文,允許他們永久擁有半座大宅。李家原有三房人,後來其中一房逃到了香港,他們便把大宅一分為二,改為東西兩院。前年,李同塵的父親病死,有人揭發老資本家臨死還念念不忘反攻倒算,萬權拿著這點大做文章,結果,姓萬的住進了西院。東院比西院更大更好。戴火生上臺不久便急吼吼三番四次唱剛才的調,其實他想幹什麼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六九年以前你還是個混混,才上來兩天就想獨吞這塊大肥肉,做夢去吧,在座的人誰的資歷不比你長?大家不吭聲只是因為顧忌“革委會主任”這個當前炙手可熱的頭銜而已。

        戴火生見沒人搭腔便來個霸王硬上弓,點了萬權的名字:“萬副書記,你在藥廠裏的時間最長,廠裏的事你最清楚,你說,難道我說得不對嗎?毛主席的指示不應該全部照辦,堅決執行嗎?”

        萬權心裏罵道:哼,水鬼精成王,乳臭未乾!想抽我的老底,真是豈有此理!他按住火氣不緊不慢地回他:“你說的當然有理。但他們老老少少都規規矩矩,特別是李同塵,他經常檢討,賣力工作,努力改造。加上他們還有政府的特許證,你總不能無緣無故地趕他們出門吧。毛主席的話我們當然要堅決執行,但毛主席也說要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對地富反壞右中的悔過自新者,我們應當給予機會,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是不是?”

戴火生一時語塞,只好將此事再次擱下。

        散會後,他仍留在會議裏鐵青著臉,困獸一樣團團轉:房子的堡壘久攻不下;化驗室那一朵美麗的花仿佛渾身長刺,能看不能捏。我戴火生發誓:搞不到這兩樣東西誓不罷休。

        過了兩天,韋光政在廠區裏碰上了垂頭喪氣的戴火生,他關心地問:“怎麼了戴主任,還為姓李的事煩心?”戴火生不置可否地翻翻眼皮。韋光政拍拍他的肩,對著前方的牆壁翹翹下巴慢悠悠說:“戴主任,那條標語好像有些時間了,你說該不該換換,啊?好好想想吧。要不,去叫李同塵來擦擦怎麼樣?”說完詭秘一笑,走了。戴火生一時摸不著頭腦,站在原處默念標語“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叫李同塵擦擦”。他反反復複想了半天,猛然一拍腦袋,有了,韋光政果然英明!他火急火燎地去找李同塵的組長,要他安排李同塵去擦掉標語。

        李同塵四五十歲,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說話不多,手腳勤快。接受任務時正在搬箱子。他放下箱子就跑去倉庫,填單領料後,左手拿掃,右手提灰桶來到標語下,擼起衣袖揮動毛掃起勁地幹了起來。剛做了一陣就聽得戴火生一聲大喝:“李同塵,你在幹什麼?”

        李同塵停下手,對著他點頭哈腰:“哦,是戴主任,失覺失覺。組長派我來擦這條標語。”

        “組長有叫你橫掃嗎?”

        “他沒吩咐。我覺橫掃順手。”

        “對,順手。心裏想什麼手上自然就會幹什麼。你對毛主席新中國恨之入骨,當然要橫掃!”

        李同塵回頭看看:見毛主席三個字面目全非,頓時嚇得臉色蒼白,冷汗直冒。壞了,我怎麼這樣大意呢?多少人因為處理毛主席的畫像失當而被抓、挨鬥甚至槍斃了。他連忙辯白求饒:“戴,戴,戴,戴主任,我,我,我,我一時大意沒沒沒看清楚,求求你饒了我,我馬上改改改改正。”

        “改正?怎麼改?重新寫上毛主席三個大字讓你改正嗎?啊!你不用狡辯啦,別看你平時老實,那都是裝的。這不,一有機會就暴露無遺了。”他用手指戳著李同塵的胸口一字一頓地說:“事到如今,你只有一條路,老實交代。”戴火生對著圍觀的人群揮揮手:“是民兵的,過來。把他押到小會議室去。”

        李同塵全身發抖,被幾個民兵連拖帶推押到小會議室。

        第三天上午十點多,韋光政剛走進工廠大門就讓戴火生攔住了:“韋書記,昨晚半夜,李同塵畏罪自殺了。”

        “哦,真的?”

        “嗯。”戴火生點點頭:“我看他家裏肯定會藏著反動東西,應該乘勝追擊,抄他的家。我一人不敢做決定,所以守在這裏等你的指示。”

        韋光政漫不經心地瞄了他一眼:“我剛從市里回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這件事你看著辦吧。只要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的,我沒有不支持的。”說完撂下戴火生走了。他在心裏冷笑:想叫黨委給你撐腰?讓老子替你背責任?白癡!我應該趁熱打鐵四處走走,聽聽群眾對這事的反應再走下一步。他兜了兩個車間,見很多人都在埋頭議論什麼,見他來了立刻閉嘴,分開,裝出專心幹活的樣子。這樣聽不到真東西的,他想了想,朝搬運組走去。他知道沒事幹的時候,這群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會聚在放工具的搬運室裏聊天的。搬運室的門口開在一條黑暗的過道裏。他悄悄地走近門邊,幽靈般附耳偷聽。果然,裏面的人正在小聲議論李同塵的事。

        “我說他死得不明不白。”

        “……半夜上吊死的……”

        “他用紅油抹了自己一身一臉,想做厲鬼呢。”

        “他哪來的紅油?”

        “寫檢查用的呀。”

        “做厲鬼一定想回來報復。”

        “……那條屍現在在哪?”

        “聽說連夜叫家屬搬走了。” ……..韋光政得意陰笑。他決定暫不過問此事,任由戴火生折騰去。

        等了半天白等一場的戴火生,一時間做不了決定。收手不幹又絕不甘心,幹又怕事情鬧大不可收拾。他在辦公室裏不斷地躑躅徘徊,苦思苦想:死人,這些年來人死的少嗎?那些屍體恐怕能堆起幾座山了!毛主席說的: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既然這樣我怕什麼呢?不就是多死個李同塵?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做文章,而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你死我活的暴力運動。”只要我按毛主席的教導去做,誰敢反對?姓韋的,你不和我合作我還有毛主席呢。對,“宜將勝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我應該儘快帶人去徹底抄他的家,搜出越多證據對自己越有利,到時候,那房子……打定主意後,他狠狠噴了口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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