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10(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2-12-17 16:47:52) 下一个

(接上期)      

 

                                                             10

        第二天吃過晚飯,離約會時間還有一大截,唐唯楠就騎車出門了。一路上他心懷忐忑,每走過一丈就問自己一次:我和她的距離是接近了十尺還是拉遠了百寸?她會來嗎?

        天邊,一抹絢麗的晚霞獨力抵擋著不斷強大的夜色,漸漸不支,隱退。汽車站早已關門,四周空蕩蕩,靜悄悄。時間好像停止了前進。停了也好,只要沒到七點半,我就有理由一直等下去。我還有希望!他站在一棵老榕樹下,透過一縷縷長長的樹鬍子向來路翹望,心中不斷默念:你要來,你一定要來啊!遠處有個騎車的好像是她,是她嗎?是的。沒錯。她終於來了!他使勁咽口水,要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咽回去,可咽了半天,那顆心反而越蹦越帶勁,氣管快叫它堵死了。

        余微霞由遠而近,由朦朧不清到真真切切,最後亭亭玉立在他面前。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她。她頭髮高挽;白底細花圓領修腰裁剪恰當的短袖衣服,凸現出胸脯和腰肢的線條;領子袖口壓上花邊;兩隻袖子在肩頭鼓成一對小燈籠;那燙得筆直的深色長褲,更使她顯得婀娜修長,儀態萬千。這是一朵光,一朵美麗的光,一朵需要我傾盡心血乃至用生命去呵護的光!他的心在微微顫抖。

        “你好,我遲到了,讓你久等對不起!”

        “是的,我已經等了一個世紀了。”

        余微霞羞澀地低下頭,避開他熱切愛戀的目光。

        “我們走走好麼?”

        她點點頭。

        兩人各自騎上自行車,拐上公路,來到市郊的革命湖邊,選了個僻靜處,坐在湖邊的星光下。

        “謝謝你能來,你不知道,我等的這個世紀,是一秒一秒數過來的。”

        “那一共多少秒?”

        “不知道。但我確信,如果你還不來,這陣子,我肯定不妙。”

        余微霞“哧”地笑了一聲。“沒想到你還會耍貧嘴。”

        “不,我沒貧嘴,全是心裏話。我已經打定主意了,今晚看不到你我就退出劇組。”

        “你想退出劇組恐怕還有劇本的原因吧。”

        “嗯。心裏想法太多,又沒有支撐,我只有難受。”

        “那麼,我能不能反過來想,因為我在,你就沒想法?不難受了?”

        唐唯楠認真地想了一想:“不。假的就是假的,不管你在不在都一樣。不過能和你在一起,我會舒服些。我知道,我演不好這齣戲。”

        “這可是政治任務啊。你就不怕影響前途?”

        “演不好戲就影響前途?沒那麼兒戲吧?哎,有人跟我說什麼文學就是要這樣,寫這劇本的還是名作家呢。好笑。依我看啊,作家作家,作假作假!”

        “我們剛認識,你說這些話不怕我揭發你嗎?”

        “你會嗎?不,你不會!你的眼睛告訴我,你不會!”

        余微霞嫣然一笑。

        “第一次見到你,在化驗室,你也是這樣笑。那一刻我就做了你的俘虜。”

        “我的思想很落後,言行都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我估計你這俘虜當不了多久,最終你會當逃兵。”

        “你的預言一定會破滅。”他想了想問她:“你為什麼不是民兵?”

        “我是民兵。”

        “那為什麼民兵營裏沒有你?”

        “那是基幹民兵。我是普通民兵。”

        唐唯楠一拍腦袋,“對了。我倒忘了兩者的區別。基幹民兵按照軍隊的規格裝備訓練,普通民兵只負責後援。”

        “我們廠這麼大,符合當民兵的就有幾百人。所以,只有積極分子才有資格當基幹民兵。我剛才跟你說過,我資產階級思想非常嚴重,跟不上革命形勢。我討厭衣衫不整,討厭在地上亂爬亂滾;受不了那頭統一的短髮;更不喜歡穿軍裝系軍皮帶。反正,要我改變腦子裏面的東西去參加先進組織的話,我寧可當群眾尾巴。”

        “其實,我也希望女人有女人的樣子。真不敢想像,你跟她們一樣短髮張揚,咬牙瞪目,臉皮拉緊,衣衫不整是什麼樣子。帝修反真打來,也只應該由我們男人上戰場。女人只負責流淚,療傷。女人天生柔弱,要她們和男人一樣拉車負重,打打殺殺,我認為,這不是平等,而是欺負。”

        一陣沉默後,余微霞幽幽地說:“你不要說些和形勢不一致的話來附和我。你我不一樣。”

        “不,我沒有附和你。我確是這麼想的。”頓了一頓他繼續說:“就算不退出劇組,我想也要穆歐給我換個群眾角色,這個主角我演不好的。演壞了,會影響工廠的名譽。”他聽到微霞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是否太執著了,那要吃虧的。”

        “可能是。但假如你也有我那段經歷,我相信,你也会跟我一樣想。”他把自己的故事粗略地講了一遍。他看到微霞聽得一臉哀傷。

        “我明白了。但我勸你還是放棄換角的念頭。演不好是水準問題,情有可原,辭演卻是態度問題,性質一旦改變,後果不堪設想。”

        “你的建議有道理,我不辞演了。你蠻會思考的,以後請你這個老師多多指教。”

        “老師我做不來,有時候我討厭自己這麼圓滑。這個世界不可理喻,由不得個人有自己的主張。思考,只會給你帶給你痛苦甚至……不過,跟你講講工廠的事倒是可以。”

        唐唯楠的眼睛幾乎一直沒離開過她。整個晚上,她低眉頜首,端莊嫺靜地坐在對面。淡淡然嫣嫣然的神態,極像從前家中供奉的那尊白玉觀音。見她面露淒然,他愛戀地拉過她的手,握在掌中低聲说道:“微霞,放心。想通了,就不痛苦了。我倒是有不少想通問題心裏愉快的經歷。我們有空就來,我想聽你講工廠的事。”

        余微霞害羞地抬眼看看他,輕輕抽回手說:“好的。不過,就算我不說,時間也會告訴你一切一切。很晚了,該回家了。過了十二點,萬一被巡邏的人發現,我們就有可能變成階級敵人了。”

        “嘿,能不能這麼說,我們劃分人之好壞的界線,在新舊兩天的更替時間?”

        看着唐唯楠很正真的样子,微霞側著頭思考了一下,然後神色凝重地點點頭:“準確地說,應該是界線之一。”

        唐唯楠站起來,雙手拍拍自己的屁股很輕鬆地接上一句:“那做個好人不是很容易嗎?”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連時間都成為斷人好壞的標準,這不是很野蠻很荒謬嗎?做好人容易做壞人也同樣容易!”

        唐唯楠看到她忽然激動嚴肅的樣子不禁怔了一怔,仔細想想她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你說得對。我的邏輯很不嚴密。不過不要管它,反正壞人這兩個字永遠不會落在我們頭上。”

        “但願如此。對不起,剛才,我失態了。我們走吧。”

        這也是余微霞平生第一次約會。

        回家不久,窗外忽然雷電交加,大雨滂沱。他到家了嗎?可別叫雨淋壞了。失眠,頭一次,是為了牽掛心中的人。她坐在窗前的黑暗裏馳騁思緒。

        早前,她就覺察到唐唯楠的心思。今晚,她特意如此打扮赴約,是想讓這個紅得發紫的風頭人物知難而退。要知道在當今,自己所愛的美已被視為罪惡,愛它就是等同於愛資產階級,等同于公開向無產階級挑戰。任何人一旦和它沾邊即如染上了思想的麻風病,任一個無產階級都有權,隨時隨地,用他們喜歡的方式去處置。沒想到,他不但不退卻反而欣賞自己,熱愛自己。最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懂得幽默!想到這裏,一股濃濃的甜蜜從心中湧起,迅速蔓延全身。本來,她已打算終生不戀,不是無情,不是冷血,而是舉目上下真美难存,世界多的是醜陋粗俗、虛假暴戾、人非人獸非獸的怪物,縱然有一腔真情愛也無以傾瀉,正如清照之所言:“一枝折得,天上人間,無個人堪寄。”到哪里才能找到这爱呢?劇本事件撥動了她的心弦,居然還有人敢於為真偽而執著?她很想知道,他是一時衝動還是心懷堅守。收到他的邀請,她踟躕良久之後決定赴約。她也不想放過任何求得真愛的機會。今晚的約會雖是短短的幾個小時,但那感覺,卻像已經相知相戀了生生世世。

        “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她在心靈深處反復呻吟,禁不住伏身桌上暢快哭泣。哭過一陣,她直起腰,抬頭看看窗外,雨,仍在滂沱。一枝粗壯的紫荊樹枝不堪風雨吹打而折斷。一道道電光掠過,尖銳的斷口似一把鋒利的匕首,一次次乘著霹靂閃爍寒光。你想刺殺誰?你還要毀滅什麼?連一根斷枝也露出冷冷青鋒,這個世界将会变成怎样?十多年來,連連不斷的運動,車輪一樣碾過大地,碾過人心。看得見的輪印固然可怕,但看不見的人心更令人恐怖!為什麼,沒有人為被毀滅的一切痛心,更沒有人拒絕參與毀滅?假如要堅守這份真,他,能逃得出這毀滅嗎?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一股寒氣從心底透出,不期然一陣冷風自窗外吹進,她不禁打了幾個寒顫。起立關好窗,披上衣服坐回椅上繼續想:世易時移,乾坤倒錯,誰可保證盛夏一定不會冷得發抖?他,在相對單純的軍營出來,加上他的品格,他的率性,就好比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一下跳進了慘烈的世界一样,這黑白顛倒的世界,能容得下他嗎?一旦認識到環境的殘酷,他還會堅守嗎?若然這世界不變,那麼他的將來必定是:要麼自戕靈魂留下軀殼,要麼其身必遭戕殺。不知是冷,還是痛苦,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倒了一杯熱水捧在手裏,繼續思考:求生,是人的本性,我沒有資格要求他該怎麼樣,不該怎麼樣。假如日後,他也變成了怪物,愛,於我於他又有什麼意義呢?總之,變與不變皆為難逃惡數,算了吧,茫茫黑夜,怎會獨獨給我們留出一線光明?我還是做一株空穀幽蘭,潔身傲世或許還能咬牙多撐幾天,何必連累他呢?

        她雖然這樣想,但那份牽肝扯肺的情愫,已如野藤一樣在心中纏繞綢繆。雨,打在瓦上打在階前打在夜行人的身上;風,撕開了階前的葵樹葉也撕裂了憂思者孤獨的心。她擰亮臺燈,撚筆在紙上隨手寫下李清照的詞章: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坐了一陣,風雨聲似乎平靜了些。她抬起頭,看見自己和室內物件的影子被燈光反射出窗外,和搖曳的樹影隱約的雨線混在一起。仿佛,一切一切都已經裸露在風雨之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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