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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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圍9(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2-12-15 10:41:13) 下一个

(接上期)       

 

                                                     9

        南國的五月,天氣悶熱潮濕,日子就像一堆陰燃的濕柴:冒著濃煙,在散著濕氣的同時張揚著熱力,但就是竄不起火苗來。這正是唐唯楠的心境。他心中的也有一團火,憋在濃煙濕氣裏既燒不起來,又熄滅不了,日子實在難熬。

        晚上只要沒有會議,穆歐就安排劇組排練。每次大家都興致勃勃,認真演練。唯有唐唯楠屢屢走神,他無法令嘴上的“洪水”和心中的洪水停止相撲。若非有一抹微霞在劇組裏,他才不會留下受罪。可面對她時又不知如何是好,她對誰都是笑臉相迎,態度不慍不怒,不遠不近,簡直像在天平上稱過一樣。他幾次鼓起勇氣和她搭訕,但結果都像一碗熱水倒進河裏一樣。他有點洩氣,但又死不了心。差不多一個月了,他仍在煩悶中原地踏步,上下不得進退不能。白天老閑著,微霞的音容笑貌更是分分秒秒衝擊心扉,縈繞心間。他真想打報告申請到生產第一線去,但想到車間的味道又打消了念頭。他巴不得穆歐宣佈劇組每晚排練,不參加其他會議。

        進廠以來,工廠幾乎天天有會,什麼班前會、班後會、例會、學習會、學毛著講心得會、黨團小組會、支部擴大會、思想彙報會、憶苦思甜會、鬥私批修會、鬥爭大會等等等等,五花八門輪番逐日。這些會上班開下班開,白天開晚上也開。有時開會開暈了,他就海思海想打發無聊:如果開會能叫人不吃飯就飽,那該多好。既然能做到這一點,那麼也一定能做到讓機器聽到口號就自動生產出藥物來,比如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鎮痛膏”,機器就會立馬嘩啦啦吐出無數狗皮膏藥;喊“三面紅旗萬歲!止瀉丸”,一個個蠟丸就乒乓球一樣蹦出來。不,開會的最高境界應該是把人變成只懂開會而不用吃喝拉撒,更不會生病的東西,如果人變成那副樣子,不就只有人之名而無人之實了。如此一來,這“人”便是一個新物種。新品種就該有它的名字,叫什麼好呢?他想啊想,就是想不出一個貼切的名字來。有時想著想著會忍不住發笑,他便立刻偷眼環視四周,同時作幾下深呼吸,控制自己轉想其他東西,例如分析各種會議的不同之處:班後會,大家都愛堆在會議室門邊、走廊或更遠一點的地方人在心不在,豎起耳朵留神散會的風聲;班前會則相反,人人自覺內進會場,紮夥埋堆,安然就坐後聊天打鬧幹私活,高高興興樂也融融;全廠大會最熱鬧,簡直像個集市,吃喝拉撒談天幹活打鬧睡大覺應有盡有一樣不缺。就連只有幹部或高層人員參加的小型會議也是呵欠連天,張三東倒李四西歪趙五垂涎。所有會議除了喊口號時一起舉手張口,顯得有點像開會的樣子外,其餘時間莫不如是。他極為厭煩但又無法擺脫。我能否跟他們一樣?他問自己。不!我曾是個軍人,我喜歡保持軍人的作風。

        六月五日開支部會。散會時韋光政關切地問唐唯楠:“小唐,怎麼樣?有什麼困難沒有?”

        “沒有。謝謝韋書記關心!”

        “我想也應該沒有。年輕人啊精力充沛,好好幹,你的前途會無可限量!只不過要時刻牢記毛主席的教導:‘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今後要多和群眾打成一片,在和群眾保持一致的同時多留幾個心眼,啊,多瞭解廠裏的人和事,分清敵我友,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實現光明的目標,啊。”

        唐唯楠聽得有點如墜霧裏:“韋書記,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請您批評指正。我一定虛心接受。”

        “沒有沒有。我只是提醒你日後的工作方針。年底,關科長要退休了,我正在考慮把接任的人選上報市委。”韋光政意味深長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唐,你好好幹。啊!”唐唯楠點點頭。“還有,談戀愛了沒有?”唐唯楠的臉一下紅到耳根,他搖搖頭。“有喜歡的對象沒有?有?喜歡就大大方方告訴人家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很正常,光明正大的。男人做事得有大將風度,別婆婆媽媽。”

        唐唯楠不好意思地撓頭應著,心裏想:哎呀,連韋書記都看出來了,可見自己渾到什麼程度。不過韋書記說得對,男人做事應當釘是釘,鉚是鉚,幹乾脆脆。當即他暗下決心:後天廠休日不排練,約她出來聊聊。若果她已有對象,我就死心,離開劇組去他的魚水情。當晚,他咬著筆頭寫了又改,改了又塗,最後寫出來這麼一封短信:

        余微霞同志,你好!

        首先請您原諒,我是個直腸直肚的軍人,不喜歡拐彎抹角。我喜歡你,想和你談朋友。如果你還沒有對象,並且願意的話,請在六月七日晚上七點半在汽車站門口見面。余微霞同志,假如你已經有朋友就不要來了,反之,請你務必出來一次,如果你當面拒絕,我會立刻撤退!

                                                                          唐唯楠上     1971年六月五日

        第二天排練完,唐唯楠看準時機,匆匆把紙條偷偷塞到余微霞手上,然後頭也不敢回,急步回家,開始倒計時。他有一隻小鬧鐘,鐘內一隻母雞領著幾隻雛雞啄爪子旁的幾粒穀子,啄一下是一秒。他對著鬧鐘不停地和母雞說話:快點快點,有吃的就別這麼慢條斯理了。你也想知道行還是不行,對不對?明晚這陣子大概就都知道了,所以你要配合,走快點。熬了一陣他忽然想到,明晚萬一她剛好有事來不了,希望改期又沒辦法通知我怎麼辦?我剛才應該厚起臉皮等等,得到她的回復再走。我真沒用。他煩躁地擂了幾下自己的頭,托著腮幫子:假如她已有對象,她會不會把我的信向他公開呢?不會的不會的。他想起民兵訓練期間,那些女人的議論不禁心虛,要是那樣我就慘了。哎,男子漢大丈夫,既做了出來,就別這麼慌張,船頭怕鬼船尾怕賊的,算什麽呢。談戀愛是光明正大的事。誰愛說讓他說去。他正正腰杆,複緊盯母雞,仿佛監視不讓它偷懶似的。明晚明晚明晚,一切都要等到明晚,你快點吃呀。盯著盯著,咦,它真的在偷懶,你看你看,越啄越慢,腦袋半天不下去,下去了,又半天不起來。嘿,你這只瘟雞,看我宰了你!他捏住鬧鐘盯了半天。不行,這樣下去沒到天亮我就會瘋掉,得找些東西分散精神。他順手拉開抽屜,拿出一隻精緻的木盒放在桌面打開,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又一樣一樣仔細裝回去。獎狀,軍功章,軍用刀。明晚要不要帶上這些東西呢?還是不要帶,頭一回就張揚這些東西算啥意思,談戀愛跟它們有什麼關係?。

        媽媽走進來低聲問:“阿楠,什麼事?整晚不是唉聲就是歎氣,東西也弄得砰砰響。很晚了,睡吧。”

         他點點頭:“媽,沒事。”

        “你啊,就會翻弄這些寶貝。”

        “這都是我用血汗甚至生命換來的,有什麼東西比它們貴重?”

        “得了得了。等找到了女朋友,看它們還有沒有這麼貴重。”媽媽看著英俊的兒子,臉上露出驕傲的微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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