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已過,暑氣仍盛,蟬兒一天到晚煩躁嘶鳴:“熱——熱——”。風,像工廠鍋爐房噴出的熱浪。傍晚的夕陽像垂死的貓,趴在古城的屋顶上不肯斷氣。
這天晚飯後,田奇習慣地歪在陽臺的躺椅上,偏著頭,目光穿過陽臺的柱縫,呆瞰古城老街。炊煙的焦香摻進悶熱的空氣裏,每下呼吸她都覺得燥熱難耐。儘管夜裡會涼快些,但她卻希望夕陽永遠不要離去。
田奇住的這座紅磚新樓,鶴立雞群似的盤踞在青磚綠瓦的老屋群中。它五層高,每層六戶,每戶都帶一個小陽臺;各層配一個公共浴室和廁所。田奇住在頂層東南角的單元。陽台上的躺椅,是她最愛呆的地方。
眼下的路燈,把小孩在街上追逐嬉戲的身影忽而拉長,忽而縮短;所有人除頭頂還是正常的圓形外,身材統統像侏儒,看下去怪怪的。田奇收回目光怔怔歎息:要是在從前,這時光,操各種口音的叫賣聲早就塞滿耳朵:牛雜、涼粉、綠豆沙、豬紅湯……住在樓上的人家,只管垂下一隻小竹籃就能吃上好東西。真可惜,有那些叫賣聲時,自己窮得叮噹響,只能抓心撓肺地看著別人的籃子上上下下;如今輪到自己住上高樓,叫賣聲卻都沒了。
遠處傳來了環衛工人倒“夜香”的聲音,空氣中飄滿臭味。她心裡厭惡罵道:呸,這些市民真可恨,能奔能走不去公廁解決,真可惡,政府也是的,千禁萬禁就不禁倒“夜香”。
“媽,我想下去玩。”國棟趴在圍欄上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求媽媽。
“不行!下面亂七八糟滿街屎塔不准去!”
“怕什麽,別人不都坐在門口乘涼?”
“別人是別人,我們不一樣!沒事做幫我捶腰。”
國棟噘起嘴巴,慢吞吞地搬來小竹凳在媽媽身邊坐下。
“你十二歲了。你爸和你在一起的時間統共也不足一年。左一點,嗯!我一雙手,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帶大,也不知你以後怎樣對我。下一些,使勁!你沒吃飽飯嗎?再稍稍往右,記住……”
“你到底哪裏不舒服?”
“我渾身都不自在。叫你做點事就拉長臉。”
“我又不是你的丫環。你就像《白毛女》裏的地主婆。”
“你這臭小子,看我打你的嘴。”
看見母親發狠,國棟脫兔似地竄回房間鎖上門。卻聽見媽媽不但沒追來反而大聲喊:“阿芳,張惠芳。”他輕輕拉開門縫,看見媽媽把頭伸出圍欄對著樓下大喊。
“什麼事?我媽在洗澡,”芳姨的女兒應道。
“我差點忘了。你媽說明天要回鄉下,我托她帶十块錢給我姐。叫她洗完澡上來。”
好啦,芳姨來我得救了。國棟如釋重負。
正在洗澡的張惠芳聽到田奇的叫喊幾乎要吐。洗完澡,她上田奇的家。來開門的國棟叫了聲“芳姨”,就回自己房間。
張惠芳見田奇躺在老地方,身穿一件無領無袖的白色薄紗衫,一手掌扇一手拈煙;一雙寬褲管被她擼上大腿根,小半邊屁股露在外面;雪白的大腿,反射著大廳裏日光燈的白光;齊腮短髮被橡皮筋束在腦後,卻有一大半不受管束,亂蓬蓬散落臉上。張惠芳微微搖頭。她知道田奇不喜歡照鏡,也不喜歡掛畫。屋裏除了貼在大廳中央的毛主席彩像,並一付“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全靠毛主席”的紅色對聯外。一年到頭全是冬天發冷,夏天發熱的白粉牆。要是有面鏡子,她還會是這副尊容嗎?
見她進屋,田奇也沒客套,隨手指指剛才兒子坐過的小凳說:“坐。五樓總比你一樓涼爽。”
張惠芳拉過小凳面對田奇坐下,嘴上巴結道:“你這裏何止涼爽?家家戶戶只用15瓦的燈,只有你用光管,走遍全城也找不出第二家。”田奇咧嘴歡笑。
“明天坐長途汽車?”
“哪里。坐船。”
“可坐汽車快。”
“誰不知道媽是女人,汽車只有你才坐得起。”
田奇又裂開嘴巴:“你媽沒大礙吧?”
“老人病,這裏酸那裏痛。趁明天倒班回去看看。”
“幫我帶十塊給我姐,順便告訴她我沒什麼不妥,就是失眠,老覺得胸悶煩躁。”
“好的。你把錢給我,我想回去收拾行李。”
“去兩天有多少行李?坐坐再走!”
張惠芳便耐著性子陪她瞎聊:“你知不知道對面新搬來三個自梳女,聽說很會裁剪。”
“是嗎?今天乙班新來了個大個子鬍鬚佬,知不知做什麼工種的?”
“我沒在意不清楚。明天休息有什麼事做?”
“和平常一樣。告訴你,昨天下午,我們班組的休息間圍了一圈臭男人,邊抽煙邊講女人不是,我進去拿出包‘百雀’一人派一支,他們立刻就變了聲調。你說他們是不是紙老虎?”
惠芳聽她老把話題往男人身上拉,便“雞吃放光蟲------心知肚明”。於是拿話撩她:“你長得這麼嬌巧,以前一定很多男人追你?”
“多就沒有,三、四個吧。”田奇又咧開嘴燦爛一笑:“搞土改時,工作組裏就有一個。抽煙就是他教的。他的身材樣貌和趙丹一模一樣。不過神拉鬼推,我沒嫁給他。今年回鄉看見他,哇,又駝背又老又髒又醜,見了我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誰叫你這麼風光?”惠芳見她得意忘形就想:既然你不避嫌,我索性陪你發瘋,都是你說的話,別怪我讓人知道。惠芳拐著彎套她的話,放肆地說出她窩在心裏想說又說不出口的話,惹她放縱大笑。
直到惠芳堅持要走,田奇才到房間拿來錢包抽出一張十元,遲疑一下又多抽出一張兩元一起遞給惠芳:“十二塊,收好別丟了。叫她省點花。有空來看爸。”她從櫃子裏取出一瓶煉奶交給惠芳:“這是給你媽的。”
“常要你的東西怎麼好意思?你待人真好。謝謝你!你姐有你這樣好的妹妹關照還用愁嗎?”
“她哪會這樣想。沒辦法,老公不爭氣,我不幫她,她會比狗還賤。”
“我走啦。”套到話又得了東西的惠芳暗裡鄙視:蠢女人!
那一夜沒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田奇躺在床上,還是胸悶、煩躁,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又想去那個60瓦燈泡,下次回鄉,姐姐應該換個更大瓦數的……
一周後,秋風微起,早晚有了輕涼。睡完午覺的田奇依舊懶洋洋攤在躺椅上,百無聊賴地瞅大街。忽然有人敲門,國棟跳起去應門,歡快地叫了一聲:“姨媽”。田奇豎起腰,看見滿頭大汗的田梅提著一包月餅、一支蓮藕進門,圓臉微笑了一下隨即拉長變黑:“捨得來看我了嗎?”
“家裏事多,走不開。”
“難道今天沒事做?”她質問了一句斷定:不聞到錢香,你會來得這麼快?
剛進門就叫妹妹狠噎,田梅使勁忍者:算了,又不是不知她的脾氣,再說怎麼也是妹妹,家裏實在需要她關照和撐門面。在人屋簷下那有不低頭?不記這些就行了。田梅關切問:“聽惠芳說你身子不爽,什麼事?看醫生了嗎?”
“看了,神經衰弱,開了三天病假單。”
“怎麼會這樣?怕是太勞累了。”
“還用說!又當爹又當媽,一個家裏外只有我。誰來關心我?你雖是住得遠,不過常來信總可以吧。住得近的那個,哼,沒事求我就過門不入。退了休寧肯去做神憎鬼厭的街坊四,一天到晚狗抓老鼠,到處管別家的閒事也不來幫我。他只知道疼你,養雞下蛋去補貼你。”
田梅知道她怨恨父親不滿自己,便由她發洩。
“這個時間買不到好菜了。國棟,去阿公家抓只雞。”
“不用去了,我先去了阿爸那裡。他說等下會抓隻雞來。”
“對不對?對不對?你一來他就殺雞。哼!” 田奇惱得氣不打一處來。過了半天才沒好氣地問:“你的換洗衣服也放在他那裏了”
田梅點點頭。
“國棟,去把姨媽的衣服拿回來,今晚在這過夜。順便告訴阿公,要一隻沒下過蛋的母雞,下過蛋的肉韌,公雞我吃了上火。”
國棟應了一聲歡快出門。
田梅想說爸就養了幾隻雞,怕不能如你的意,可話到嘴邊竟說成:“有什麼事要做?我幫你。”
“沒有,等爸來殺雞就行。坐吧別犯賤,在你自己家裏還沒做夠嗎?打算住幾天?”田奇說著,倒了一大杯涼水遞給田梅。
田梅雙手接杯看了妹妹一眼,她總覺得田奇的眼神很奇特:似乎對什麽都不屑一顧,可一切都休想逃過這雙眼睛。她喝了口水說:“明天走。工廠不準請假。”
“又車又船辛苦一趟才住一晚?多住幾天才走!”田奇命令道。
田梅沒接她的話,過了一陣才說:“前兩個月,阿蘭老說胃不舒服,我以為沒什麼大礙就沒在意,那天晚上她忽然胃痛,臉色發白渾身冒汗。但我挖穿衣袋還湊不足一塊錢,正發愁,沒想到阿芳來了。算阿蘭有福。我馬上帶她看急診,醫生說是急性胃炎,吃了幾天藥好多了。”
田奇的臉又拉長了:難怪來得這樣快,要錢來了。她沒吭聲。又聽到田梅說:“告訴你過年查戶口那檔事,我以為查過便了了,誰知新年上班沒幾天,廠裏已經有好幾個人,知道我妹夫被國家派到國外工作,他們都覺得厲害。那些平時欺負我的人,對我好像客氣了,連最厲害的那個阿娟也收斂了些。這半年,我的日子太平很多。多虧有你!”
田奇心中冷笑:看見個信封就嚇趴下了,鄉下人,沒見過大蛇拉屎!她悠然接了一句:“這是我前生積下的福。說真的,我經常想你這麼命苦,前世一定作了不好的事,所以今生嫁這樣的男人。”
“怨誰呢?結婚時樣樣都好,誰知一年不如一年。”田梅幽幽地說。
“我老叫你改名你不聽。不怕生壞命最怕起錯名。什麼名不好起,偏叫阿梅,不改的話倒霉一生。”
“不改了,沒用的。”
“那就認命吧。不過,幸虧有我照著你。”
……
田梅強壓烘烘上躥的惱火,勒住自己的頸項死命迫自己息怒,低三下四迎奉妹妹。好艱難才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第二天一早,田奇硬要留她多住一天,她往行軍壺裏灌水堅持著:“不行,曠工要處罰的。”
“罰?罰多少?我雙倍補給你!工夫長過命懂不懂?不許走,今天我去買好東西吃。晚上再燉點補品給你補身。看你,臉黃肌瘦雙眼無光。你跟好吃好住有仇嗎?”
“我也知道在你這裏是享福,但沒辦法我得回去。”
見田梅態度堅決,田奇恨得變了臉色:“走吧走吧,有福不享,一副丫環賤命相!”
田梅低頭出門。
“等等。”田奇一把奪過水壺搖搖:“才半壺,難道連水都要你替我省?”
“半壺夠了。”
“拿著。”
“不要不要。”田梅看到她連同水壺遞給自己一張拾元錢,連忙推辭。
“拿著吧,搽胭脂吊頸------死要臉!阿蘭的胃不治好,落下了病秧,她才幾歲?”
田梅想說什麼,田奇把錢往她手上一塞推她出門:“走走走,不住就快走,別廢話。”
梯級,在田梅的腳下等著,一級級、一層層向下伸延,伸延,似要將她帶進無底深淵。她的心比腳步更沉重:何以我拼死幹活仍不得溫飽,難道這真的僅僅是命嗎?像我這樣的人滿眼都是,只有妹妹與眾不同,如果不是命又是什麼?她那爆炭般的性格,縱有熱量卻令人難以親近。沒錯,她時常羞辱,我令我難堪,但同時也只有她才可幫我,讓我可以在外間抬頭做人。離開她,我會承受更大的羞辱和傾軋。這世界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天,你看見人間的種種荒謬嗎?田梅不自覺地抬起頭,看看雲淡高遠的天,卻同時看見高高在上的田奇趴在陽臺邊,半隻鞋底踏出圍欄外,五官和臉都變了形,怨恨不屑的眼光飛瀑般瀉下,田梅感到自己已被飛瀑淹沒,開始窒息。她連忙低頭,快步逃命似地離去,那水壺沉重地墜在腰間。
樹上的蟬噪漸弱,樹梢擺動得越來越勤快。田奇照舊喜歡攤在躺椅上看行人,看炊煙。
天上的月亮越圓,田奇就越覺心悶氣堵。明天就是中秋節,看著別人家的屋檐,涼滿了一小箕一小箕小芋頭,田奇有說不出滋味:郊外的魚塘水溪多的是田螺,再貧窮的人家,中秋圍坐一起吮田螺,吃芋頭,看小孩子搭好架勢,拿腔拿調來幾段樣板戲,笑聲就有了。過大節他們什麼都缺,就不缺笑聲。而自己正好相反,蔬果食物一應俱全,獨獨笑不出聲來!不,笑聲有屁用,能飽肚子嗎?應該他們羡慕我才對,我怎能反過來。看我,住房兩室一廳,四面通風乾爽透亮,地面比消防隊的望火樓頂還高,全城沒有一棟房子能比。就算從前威風的“鑊耳屋”,如今那個不是破舊不堪的?據說那高踞屋頂的“鑊耳”,是古時候象徵大官官帽上的烏紗翅的。她見過大戲裏的官帽。這麼說,只要站在陽台,那就是滿朝文武向皇后跪拜的陣勢了。身材樣貌統統沒有,只有一大片烏紗翅,多麼氣派!唉,如果不是兩戶人共用一個廚房,那就十全十美了。五平方米的廚房,兩個煤爐兩個柴爐、兩個大水缸、一個共用切洗案台,加上兩家雜物,餘下的地方僅可容身。之前的共廚戶犯了事被轟走了。活該!不過,上月搬來的新住戶更臭。這對新婚夫妻牛高馬大,做飯必定雙雙出馬,把我擠成柿餅,還一唱一和打情罵俏向我示威。
田奇看看墻上的鐘,起身走進廚房。才淘好米,那對夫妻進來了。負責生火的女人先往爐膛添柴加炭點火,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勁搖動爛蒲扇,扇得廚房煙塵滾滾烏煙瘴氣。男人洗菜切肉,不時把手上的水往外甩。
田奇被煙熏得難以呼吸,鍋面上鋪了一層爐灰,男人甩來的水花落在臂上臉上,冰冰涼火辣辣。她忍無可忍終於爆發:“操你媽,甩我一身水沒錢買擦手布嗎?”
正在低頭切肉的男人聽到罵聲停住手,轉頭虎起眼盯著田奇。女人急忙連哄帶推讓丈夫回到屋裏:“我來對付,不行你再上。”
田奇見狀便無所顧忌扯大嗓門,媽叉亂罵。
卻見那女人帶上門,回身擋在廚房門口左手叉腰,右手食指幾乎戮到田奇的額頭:“你這活守寡給我閉嘴!別人怕你,老娘不怕!有本事叫你老公來抓我。”田奇愣了一下,發覺對方不好惹,還未反擊,對方連聲臭罵:“死八婆,一天到晚仗著老公到處耍威風。你老公呢,啊?出國出國好厲害嗎?叫他來抓我呀。”她的口水澆花一樣噴到田奇的臉上,田奇扯下搭在肩頭的白毛巾擦臉,那知女人一把奪過白毛巾,撇著嘴說:“獎給先進工作者,臊不臊啊你,是你的本事嗎?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班組的人家庭成分比不上你,讓你吃屎吃著豆了。老鼠跌在天枰自己稱自己,撒泡尿自己照照!在我面前發花癲?神經婆你聽著,我,造反派出身,不用靠老公,開槍掄棍動拳頭,自己打出來的!”田奇被她逼到角落,罵罵不過她,動粗又不敢,想走也走不掉,她氣得發瘋,殺豬般地吼叫:“國棟,去叫阿公。”國棟接到命令,一溜煙奔下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