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西湖
杭州六載,我們前三年住在西湖之南,玉皇山麓;後兩年遷到湖之北面的杭州植物園邊,兩處寓所都毗鄰西湖。中間一年,居於終日不見西子的中河路,這一年,最乏味,最漫長...。
西湖南面的南山路種滿了梧桐,一年四季,森森梧桐枝挽枝,葉疊葉築成一條幽幽隧道。隨著季節轉換,隧道頂部的觀景,順著春夏秋冬,由嫩青轉濃綠漸桔黃,黃葉鋪地後,便任褐色的枯枝劃破冬陽,遺下一路斑駁。路的兩旁,綿延著不計其數的青磚綠瓦,那是古色古香的清代,甚至年代更久遠的建築。這些經歷了漫長歲月的歷史遺跡,使每天都在此路往返的我,產生了穿行在時光隧道的錯覺。
早晨,小吉普一出家門便鑽進隧道,在西子的裙邊推開了清波門,清波門外蕩清波。我念著“過眼西湖無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的詞句,在柳浪聞鶯的垂柳中細覓白娘子的倩影、李清照的足印。未及回神,車首又已撞開了湧金門的無形之門,呼來了《水滸傳》的張順,還没看清好漢的打扮,方世玉威風凜凜地逼進,逼我拋開水滸英雄,急急進入方家的地盤。仔細辨認哪一間是方德的綢緞莊?空曠街角,哪一處是當日拳打雷老虎的擂臺?路旁老樹,誰還記得當日少年英雄的沖天豪氣?來不及聽老樹回答,小吉普屁股一扭,決然擺脫了隧道及一切前塵往事,駛進了繁華的湖濱路,回到屬於汽車喧囂的現代。倘若在炎炎夏日,刺目的陽光霎時將心中的清涼和快意摧毀殆盡。幸好,下班的路線正好相反,那感覺就像從現代社會一直駛回歷史深處。
最後兩年,我對西湖的感情更深,只要有空或想起西湖,不管白天黑夜、晴天雨天,我都會到湖邊走走、坐坐,或讓先生開車繞湖而行,讓眼睛和心靈在美景和歷史、文化之間巡梭。
西湖被南山路、北山路、西山路和湖濱路環抱著。四條沿湖匍匐的大道各俱景色,我最喜歡北山路。棲霞嶺躆北鎮守湖邊,北山路貼嶺腳委婉,路旁嶺下,一排纖巧破敗的老屋,活像殘舊古老的線裝書,一本挨著一本並立岩石的書架上,雖顏色灰舊缺頁卷角,但風采依稀,仍顯當年之高貴,每間都寫滿了動人故事。
從住處向湖邊步行十來分鐘,當北山路剛伸進腳下,曲院風荷那道白色圍墻就鑽進眼簾,倘在夏秋還有荷香浮動。四季湖風似無形的梳,梳綠了香樟;梳彎了垂柳;梳黃了梧桐;梳落了丹楓。那兩年也時常梳我亂髮、梳我思緒,也梳去我心中的戾氣。
沿路東行即見紅墻綠瓦、依山面湖的岳王廟,它與曲院風荷隔路而立,大門錯開而庭院相對。始建於南宋的巍峨岳廟,相距西湖僅一箭之遙。過廟東移半里,跟北山路垂直的蘇堤便來拖人腳步,引你進入大文豪蘇東坡的錦繡天地。一堤繁樹,理所當然成了小鳥天堂。你看!牠們從蘇堤的樹上起飛,掠過湖面雙翅一收,停在南齊名妓蘇小小的《慕才亭》上,在南北朝的烙印上下一道小註腳,然後抖抖翅膀飛向半空,在更廣闊久遠的時空中,搧動湖光山色,自由飛翔。孤山立於《慕才亭》外的湖面,曾棲山上的鶴子已隨和靖老父遠去,獨留梅妻於孤山,向今人訴說千年之愛。
秋瑾墓,緊挨孤山西北麓,墓頂立著清末女俠按劍而立的漢白玉塑像。白堤如孤山的一雙長腿,右腿優雅後曲,伸在綠波的左腿,腳尖翹起白蛇和許仙的斷橋。只是斷橋非但不斷,順斷橋的斜坡向東面一滑,虛幻的傳說就跟高樓聳雲、霓虹映夜,有肯德基、必勝客真實的現在連了起來。放眼望去,西子如臥。巍巍黛山環立其邊,似越王,戍守一個復國的千年大寐。沿湖慢走,呼唐吸宋,彷彿,歷史在這裡重新排序,令人陡生時空倒錯的幻覺。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
僅讀大文豪這幾十個字,盡可領略西湖陰晴雨霧及四季秀色。讚美西湖,就算窮盡天下溢美之詞供奉她,恐怕也不為過。然而,我更愛的卻是看不清西子全貌的朦朧夜色。入夜,月光無聲地融入湖水。我總愛和遠離喧囂回復平靜的西子傾心相對。這些年來,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岳廟和秋瑾墓兩處對面的湖邊。這兩處,更能讓我透過西子艷麗的美貌,清楚地看到她積垢重重的背影。
岳飛、秋瑾死後,都不是原葬於此。
1907年,秋瑾於紹興就義。但“革命黨”三個字,令她家人不敢收屍殮葬,是她的生死之交吳芝瑛女士等人,費盡周折歷盡艱辛,才得以按照秋瑾的心願埋骨湖邊。
每當我看到秋瑾塑像,總會聯想到另一位偉大女性的名字——林昭。秋瑾、林昭,兩個相隔了一個甲子先後飄逝的英靈,前者已成豐碑屹立湖邊,後者至今仍如熾熱的岩漿深埋於冰冷的海底,不知何時才能噴發。
秋瑾,為了推翻滿清統治而被捕,在獄中,她奮書“秋風秋雨愁煞人”後,擲筆就義。孰料,當年的秋風秋雨,飄搖了近一個世紀還在愁煞今人!幾十年後的林昭,同樣是一個婉約的江南女子,為了抗議專制獨裁,暴政謊言挺身捐軀。世紀之初的秋瑾赴死,還可以衣衫整潔、昂首高歌,還有路人為她哭泣,她的死震動朝野,她的事跡理念,通過文章、詩歌、小說、戲劇,很快就廣為人知;而在1968年4月29日被秘密殺害的林昭,赴難當日她被劊子手從病床上拖走,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白髮披肩。由於當局禁止宣傳,致使她的事跡一直鮮為人知。没有人知道她死時的儀容樣貌,以及死後的遺體安厝——除兇手之外。更無恥的是:當局還要林媽媽付5分錢的子彈費!
崇尚刀劍力量的鑒湖女俠,她墨寫的絕命七字存留於世。而林昭,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以一副孱弱、嬌小的身軀,頂著一顆高貴、智慧的頭顱,獨自直面狂妄殘暴的惡魔而堅守不屈。入獄八年,她抓緊分秒奮筆疾書,用文字,一面狠挖獨裁者的禍心;一面將天上神聖之光引到人間。殘酷的魔鬼便讓她“每天都經歷著比死亡更恐怖百倍的煉獄。”(林昭語)他們沒收了她的紙、筆、墨,她,毅然用髮夾刺破皮膚,把自己的血管接通聖靈的心臟,將普世真理寫在衣服、被單上。但那些充滿自由、民主、博愛的煌煌百萬言被當局封鎖,不知能否見諸於世。慶幸,還有一位良心未泯的警官,冒著生命危險,把其中一小部分約十多萬字的手稿帶出監獄。此手稿,現存於美國加州史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供世人閱讀。
秋瑾死後,縣官李鐘岳因自己没能違抗上令,在没有犯罪事實和供詞、没有人證物證的情況下殺了秋瑾,悲憤、內疚、羞愧,他不能面對良心的譴責,在秋瑾瀝血後的第六十八天,自縊身亡。然而,折磨、殺害林昭的人,至今全都緘默,有些甚至不斷升遷、身居高位。
日夜昂首眺望的女俠,是否,美麗的西湖已迷惑了你的雙眼,如同世人被摩天大廈蒙蔽一樣?西子尤美,長江黃河卻已膿血俱下。英雄,這是你為之獻身的山河嗎?
曲院風荷有個正對岳廟的小裡湖,名為岳湖。它種滿荷花,荷盛一池碧,荷敗綠水搖,總以常綠襯托岳廟的朱紅,這一紅一綠,似在暗喻岳飛之碧血丹心、浩氣永存。在岳湖邊,我一定要面廟而坐,因我覺得廟裡昇騰的沖天陰氣令我不安,我害怕以背向背項待之。岳廟,我前後進去四、五次,第一次進去,慢慢讀、細細看,頗受九百年前的英雄氣概所感染。到後來,我除了瞻仰岳帥的威儀,還會到秦檜的跪像前默站一陣。到了最後,我明顯感到那股不安之氣,是起自這一坐四跪的塑像之間。
“怒髪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岳飛這首《滿江紅》膾炙人口。一直以來,我認定詞中悲憤交加的激烈情緒,全因金國來犯和秦檜陷害而起。但進廟幾趟並仔細閱讀宋朝那段歷史之後,我明白了岳飛豎髪長嘯的真正原因。
公元1123年,時年二十歲的岳飛首次從軍。當時,強悍金國屢犯中原,大宋危在旦夕。1126年,徽宗趙佶退位,由欽宗趙恒繼位。此時金兵逼近京城,朝廷風雨飄搖。趙構,徽宗的第九子,趙恒之弟,他被父兄送到金國做人質,後被金國逐出,在回京路上豎起“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旗幟,廣納賢能招兵買馬。
岳飛即投趙構旗下,被趙構派到老將宗澤帳前聽令。其時京都頻頻告急,但趙構只讓宗澤帶小隊人馬前去救援,自己則擁大軍觀望不前。時至1127年1月,金兵終於攻陷汴京,擄走徽、欽二帝、趙氏一族及皇后、妃子大臣共計三千多人,搶去財寶無數,這就是史上著名的靖康之恥。
二帝被俘,趙構馬上稱帝,謂高宗,並立刻跟金人議和,願以黃河為界與之平分天下。老將宗澤二十四次上書高宗,要求出兵抗金終不果,最後三呼“渡河”悲憤辭世。岳飛也因多次上表奏請北上抗金而被罷職。
1129年,金人再次大舉南犯,攻至建康(今南京)。宋高宗狼狽逃竄,僅率八九人乘樓船飄泊於溫州、臺州一帶。不得已,趙構只好起用岳飛。岳飛一出即所向披靡,只用了六年就平叛軍、滅楊幺,退金兵,收復黃河以南大片失地。1136年,岳軍二次北上,據洛陽西南險要逼進黃河,準備過河出擊。當時,被擄作人質的徽宗已死,欽宗尚在。岳飛此舉,使龍椅上的趙構大為不安:假如任由岳飛北伐,他極有可能將欽宗和宋室一群兄弟迎回,到時自己非但帝位不保,而且還會遭到清算。再加上國庫空虛,倘若戰幕拉開,國家經濟將更陷絕境,自己也日子難過。高宗的如意算盤莫過於岳飛聽令盡忠,緊守河界堅拒金兵,那樣,被擄去的人永不能回,自己可穩坐帝位,享用半壁江山。於是,他嚴令岳飛不得越河北上。豈料岳飛決意北進拒不聽令。趙構馬上切斷軍糧令岳飛功敗垂成,於是有了《滿江紅》。不難想像,當時岳軍處處傳捷,岳飛若是滿腔怒火,他只要提槍上馬殺入敵陣,便可儘解心中怒氣,何須棄槍握筆洩怒呢?全因帝命難違啊!可他並未死心,發誓“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1137年,金國以歸還河南、陜西為條件,向宋高宗重提議和,然這樁高宗求之不得的好事卻遭岳飛堅決反對,皇帝於是再次把岳飛革職。軍人岳飛,遵母訓“精忠報國”,他以衝鋒陷陣為天職,收復山河、痛雪國恥為理想,至於誰當皇帝,那是趙家的事,甚至大有可能因為欽宗仍在,他根本就不想認趙構為主,因而做出完全背離趙構心願的選擇。與帝為敵,岳飛焉能不死?1140年,金國撕毀和約,分兵四路再度伐宋,國家重臨兵災戰獄。無奈之下,高宗只好讓岳飛重掌帥印,出兵抵抗。復幟的岳飛躍馬揮槍,竭力履行其天職實現夢想。旗幟所到即令金兵副帥斃命,主帥狼狽北逃營壘崩潰。岳飛乘勝上書,懇請高宗准他繼續殺敵,過黃河直搗金國黃龍,並稱這是“陛下中興之機,金賊必亡之日。”這正好捅到高宗的痛處,於是,岳飛為自己招來了十二道金牌、一杯鴆酒和幾乎絕門之禍。殺飛者,趙構也。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秦檜乃替罪羔羊而已。且看明朝文徵明的《滿江紅》,那委實是誅構心之作:
試拂殘碑, 敕飛字、 依稀堪讀。
慨當初、 倚飛何重, 後來何酷。
果是功成身合死, 可憐事去言難贖。
最無辜、 堪恨亦堪憐, 風波獄。
豈不惜, 疆圻蹙;
更不念, 徽欽辱。
但徽欽既返, 此身何屬。
千載休談南渡錯, 當時自怕中原復。
笑區區、 一檜竟何能, 逢其欲。
首次進廟,看到秦檜等人的跪像時心中閃過一念:“四人幫”!真巧,也是三男一女的四人之數。後來幾次進廟,發現遊客到處都會微笑留影,唯獨到了跪像前馬上都變為嚴明法官,對著跪像橫眉怒目指指點點,大人除了自己朝跪像吐痰,還教唆、幫助小孩向奸臣射尿。這裡已成了展示各種野蠻粗俗的合法場所,諷刺的是:這地方卻是政府教人道德高尚,宣揚意識形態的重地。想起1976年“四人幫”垮臺時,觸目之處皆有討伐他們的標語、漫畫,江青等人的名字被歪寫、倒寫、打叉,所有人都有權利用自己的方式對畫像泄憤:塗畫、狠戳、吐口水或撕毀——以示正義。據載,秦檜等人的跪像,歷史上也曾多次被憤怒的遊人擊毀。跪在岳王墳前之四人,和電視裡受審之四人,相隔九百年的歷史,與現實竟然如此相似地重複著。人民啊!何時才會覺醒?
我聽到有幽靈在笑。
殿中的岳飛像雙目噴火、挺腰危坐。岳帥:你看見了什麼?我真想攀其項背,和他一起看清歷史的真相。
岳廟原是一座寺院,叫智果廟。岳飛1142年被殺後埋屍九曲從祠。20年後孝宗登基立刻為他平反,以“武穆”之謚號、“孤儀”之禮(即一品禮)隆重移葬至此。新帝即位馬上昭告天下:岳飛非但無罪,還是至忠至孝至賢的大良臣!他之所以遭殃,全為秦檜所害。奸賊秦檜外結金國、內害忠良。朕如今要討伐秦檜,還岳飛清白。獨攬寫史大權的皇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編寫歷史,抹殺真相。
其時秦檜已死多年。趙家先殺岳飛的身體,後誅秦檜的靈魂。秦檜多死了一次,既為先帝背了黑鍋,又替新帝立下威名。可嘆的是,這開刀祭旗的法寶竟歷久常新至今。權力交替,總伴隨著刀光血影、頭顱滾落。1221年,宋寧宗把智果廟改為“褒忠衍福寺”供奉岳飛。之後,岳王備受南宋各帝的寵愛,不斷受追封。每追封一次,秦檜等人的罪孽就加深一重。
岳王廟已有八百多年歷史,其間重建、翻修多次,最後一次是1981年。有國家領導人題詞:“國花百萬建岳廟,重在教育後人”。但不知道他想教育後人什麼呢?是教育後人學習岳飛愚忠宋帝,連赴死都不忘拉上親生兒子,還是學習岳飛以自己的理想和天職為重,敢向皇帝叫板?是學習他的民族主義精神,當有藏民求獨立,回胞要自主時也去“餐胡虜肉,飲匈奴血”?還是教育後人不要學秦檜做奸臣?秦檜,不過是仰皇帝鼻息的鷹犬,帝有令而臣不行豈非不忠?殺飛是奸臣,不殺就是忠臣了?當年金國皇帝見趙構膽色過人,懷疑他不是趙家人而拒絕他做人質,將其逐出,由此可見趙構的才能。十二道金牌一個接一個從他腰間急速解下,可見其殺飛之心如鐵。秦檜謹遵皇令,為皇帝傳下金牌,忠耶?奸耶?還有,多少年来,民族家庭大團結之高歌響徹神州大地,而這裡却高舉民族主義大旗。假如,從少數民族也來這裡接受民族主義教育,回家馬上揮舞解放民族的刀槍,那他們是愛民族還是不愛民族?是愛國還是叛國呢?“國花百萬”所建的教育廟宇,緣何如此荒謬?皆因這裡供奉的是一派謊言!獨裁政權都是用包裝的謊言愚民惑眾,秦檜,你還能站起來嗎?
世人齊頌西子美,有誰憐惜病西施,在乎她日夜捧心呼痛?我把手伸進湖裡,湖水溫溫默默流動指間,不規則的節奏,一如病西子的呼吸和脈搏。低回輕浪,如哭,似訴,若呻吟。日連著夜,春連著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