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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
初識錢塘潮是在兩本書裡。上高中那年,我讀完《水滸傳》緊接著看《書劍恩仇錄》。錢塘潮才卷走了花和尚,隨即又托著乾隆皇及一眾武林高手洶湧而來,滔滔浪潮在一個月內猛襲我兩次。然而,我那時確實無知,被潮水激盪一番後竟自以為是地論斷:江潮再大也難俱海濤之勢,書中之澎湃不過是名家了得的想象而已,柔毫仗力腕,江潮當然能籖生死、伏玄機了。這樣一想,錢塘潮便像退回深海的水,再没有在我的腦海湧動過。十幾年後,我隨先生到杭州工作。儘管有信江潮每天兩次朔江浩蕩數百里,竟也沖不開我的心扉;如雷潮聲就是振不動我的耳鼓。到埠大半年,我心裡、眼裡只有西湖、靈隱。
那是三月的一个清早,先生說:“走,我們到江邊釣魚去。”
上午約十點,我們開車到達江邊,把抄網、水桶、釣魚竿等物從堤上搬下江邊安頓好,然後各自取出長鞭似的魚竿,精心地栓鉤穿餌。一切妥當,我雙手把長鞭高懸頭頂,吸足氣猛然前甩,掛滿欲望的魚鉤,拖著絲線脫桿飛出沉進江底。我插好魚竿,坐在石上靜待收獲。
輕流江水,溫順得像隻半寐的貓。江面上只有飛鳥不見遊舟。兩岸再找不到第三支魚竿,這一江的魚全屬我們了。隨著魚竿收放不斷,十幾尾大魚小魚,從江中移到桶裏,牠們拼命躍起想逃回老家。哦魚!太晚了,誰叫你貪吃?今天運氣真好,風和日麗,雲來涼快雲去暖。魚兒咬鉤頻繁,哇!又來了。這次絲線拽得又緊又沉,肯定是大傢伙,我心中狂喜:不能讓你跑了!
“嗨,釣魚的快跑!潮來了!”
忽然,半空中有人大叫。我們循聲回頭仰望,十幾米高的江堤上,一老者擡左臂指向東面,對我們著急大喊:“快跑,潮水到了!”
“潮水?”我和先生楞愣轉頭東看:只見一里開外的江面,不知何時屹起一道水墻,伴著沉悶的響聲,水墻白沫翻卷滾壓過來。我們不約而同急忙收拾東西。
堤上老者氣急敗壞:“東西扔下,再不走,没命啦!”
我們這才意識到危險,立刻扔掉手中之物,驚慌地急轉身衝向堤邊,三步並作兩步連蹦帶跳躥上石階、躍上河堤。未及轉身,腦後轟然巨響,身旁浪花飛濺,從後腦至腳跟頓時一片冰涼。兩人氣喘欲絕回身一看,剛才垂釣之處已成汪洋,所有用具被巨浪吞個無影無蹤。我頹然跌坐地上,腦子一片空白。及至水聲不聞驚魂甫定,我才慢慢站起看清腳下的錢塘江:但見滔滔江水已漲至欄下,幾乎伸手可拂。此等氣勢誰言不能匹敵海濤?猛然醒悟該向老人致謝,可環顧堤上,老人早已不知所蹤。
今天,我同時看到了天使和死神。天使在半空打救,而死神則在背後狠拍一掌,濕津津、涼颼颼的掌印仍黏附脊樑!
“想什麼?”先生低問。
“什麼都想,又什麼都想不出...。”一陣沉默後我說:“我們釣魚,其實我們也是那貪吃的魚,眼裡只有利益,心中只想獲取,以致身處險境渾然不知,利益就是懸在頭上的鞭!我們甘受驅使,忘乎所以而至差點送命,若不是老人相救,恐怕……”又是一陣沈默。
“對!看來我們今天收獲,夠我們一生受用。聽說農歷八月十八的潮水為一年之最,到時候我們看看去。”
“好。”我嘴上應著,腦海仍在翻騰。已過的潮頭打在得意之時,我當深思,更該感恩!應慶幸,為魚,因潮水而逃過一劫;也為自己,因逃過一劫而有所頓悟;我需時常感念那老者,感悟更多人生道理。
中秋月的圓臉稍瘦半圈便到了農歷八月十八。按預報,這天潮汛在下午兩點。不到一點,我和先生驅車到杭城著名的觀潮地七堡。未近河堤,便闻壩上鼎沸人聲如浪潮,波連波傾瀉而下;及至蹬堤一看:哇,堤上早如打翻了的“蜂巢蟻穴”,觸目皆人。我們順堤東行,不知走了多遠,好艱難才擠進人縫,憑欄遠眺。
江面東而愈寬,西去漸窄,江口活像一隻對著東海日夜吹響的大喇叭。我想今日的東海龍宮定然氣象萬千,蝦兵蟹將,聽著大喇叭放送的搖滾旋律,看章魚小姐在飛架的水橋上走貓步、趕時尚;有喇叭的精準報時,老殘滴漏一定失寵於老龍王了。
喇叭邊緣的兩條人牆,從中央砌向東、西兩極的天邊,彷彿穿越時空的時光之鏈,一端接通鴻蒙遠古;另一端延向無盡未來。在這鏈上,不知哪一環是春秋時的青州;哪一扣屬唐宋前之廣陵?從前觀青州湧的山東漢、看廣陵濤的淮揚婦,如今都換成了T恤、牛仔褲,或圍一條短裙、打一朵花傘,戴長舌帽、架太陽鏡,在人堆裡翹首東望,等著為錢塘潮喝彩。南美的亞馬遜河跟南亞的恒河没有農歷八月十八,可一年中總有一天離月亮最近,這一天,那兩河四岸可會也像眼前,江潮未動人潮先湧呢?
緩流江水波瀾不興,一如春日的溫順模樣。巍立河堤,在我右面幾十米處向江心拐出一個小直角,一隻長腳水鳥立在河灘,時而金雞獨立機警哨望;時而漫步前行低頭覓食。
忽然人群騷動呼聲如雷:“潮來啦!”
我極目東方,但見一道白紋橫裂江面,那就是潮水嗎?小時候聽海龍王的故事,老龍王巡海必定先令蝦兵蟹將劈水開道,然後才擺駕現身的。果然!那裂縫越裂越寬,轉眼遊成一條蛟龍,龍頭猛撞南堤,龍尾橫掃北堰,粗大的腰身把江面掀翻;繼而,龍身奔成千萬匹白色烈駒,挾雷鳴之聲、萬鈞之勢揚鬃奮蹄,勇猛爭先踢雪而來;俄頃,馬群滾成一道橫行雪嶺鼓風而至,瞬間,那雪嶺之項背山巒乍起,而山巒之後又見奇峰相連兀出,如此峰追巒,巒壓嶺後浪撲前浪,似祁連三疊,昆侖背上出昆侖。看得我心弦緊拉,全身的神經皆如緊繃欲斷之弓弦。
一排巨浪如下山猛虎,對準我右面的拐角咆哮衝去,在觸岸的剎那餓虎擒羊般騰空飛起,伴隨著一聲巨響——“轟”!眼前是銀瀉!玉碎!雪噴!珠飛!人群驚呼四散,奪路逃避。猛虎落下原地得意打轉,眾人以為虎無勢再欺,復圍攏岸邊繼續觀潮。誰料還没站定,虎悄然依仗腳下強勁的暗湧力量,驟然原地飛躥,於空中猛回頭,劇烈轉身覆蓋而下,這一次駭山崩、驚牆塌,拐角上的觀眾還没來得及驚叫,俱被覆沒於崩山塌牆之下。那巨浪像猛虎戲羊群般反復戲虐觀眾,我雖没被它撲個正著,但也全身濕透了。
潮頭如常勝子龍,領潮水大軍披靡西進,真可謂摧枯拉朽、所向無敵!它們還要在彎彎曲曲的之江上衝鋒陷陣數時辰,直至精疲力竭才退回東海,重整旗鼓星夜再來,這就是我所見識的錢潮。然而,是日所觀只是一線潮、三疊潮和回頭潮,還有美妙壯觀的十字潮、碰頭潮等,須待來年換另一觀潮點才能看到。
潮頭已過,轟鳴猶在。猶如九百年前的蘇東坡在空中朗聲吟唱:“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
原載《環球華報》